王家新:在洞头
——给王子瓜,一位年轻诗友
当一具失踪多年的尸体从一个中学的
操场下、从一堆乱石下挖出来,
暴露在氧化的空气中,
我们在一个临海的山坡上谈诗。
我们谈着两代人的区别和联系,
谈着张枣和他的“万古愁”(现在它听起来
怎么有点像顺口溜?)
谈着那过去的被埋葬的许多年……
这是在中国东海,一个叫洞头的半岛上,
大海一次次冲刷着花冈岩石,
在我们言词的罅隙间轰鸣。
我们谈着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谈着诗,而礁石上的钓者
把他的鱼钩朝更远处抛去。
我们谈着未来和我们呼吸的空气,渐渐地
那压在一具尸骨上的巨石
也压在了我们心上。
谈着谈着,我竟想起了张枣的一句话:
“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能听到的
唯有大海的冲刷声。
我们流泪,听着大海的冲刷声。
2019.6.28
黄灿然:交汇处
从山下爬到了洞背桥,刚好是
我称之为黄昏和黑夜交汇处的时刻:
月亮已高悬空中,对面一大片绝壁
及其附近青翠的草木还依然明亮
远方晚霞在发光,溪边鸟声、蝉声
和蛙声互相混杂,而我想到,我们
能够在这一片交汇里,看着,听着,
感受着,最后也融入其中,这是一天
一年,以至一生中何等的幸事啊!
徐立峰:上午的片段
艾蒂•西勒申:
哪里都是家。
这片天空下、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地方皆是家,
因为一切皆在我身。
那天上午,在犹太会馆,
有一块狭小角落被阴影环绕,
你被某种衰败感环绕。
不远处,集中营和死亡
正等着你你大概早就知道了,艾蒂。
书里描述,当时你坐在一只垃圾箱上
读诗人里尔克,后来一直
到死,你都在读里尔克……
后来——春天还是冬天?
书上没说,但这不重要了。
重点在于恐惧没有妨碍你的专注,
这多么不可思议——
而我想了解更多:在焚尸炉
和一册诗之间,艾蒂,
那位上帝如何分配你的不安和平静?
北窗外,惠山以极富层次的绿
为这场阅读减速。
活下去的秘密,在墙上铜钟
和桌上词语之间悄悄传递。
我几乎同时被两种时间听到我的沉默。
幽静,已然从你的上午,
朝我的上午完成了转移。
你说:“每一天,我都道永别。”
而我每天都怀着对世界的想象。
艾蒂,所有逝去的,
总会在文字里获得重生。街上,
总是人组成的人流在流向未知。
现在我在无锡望向窗外,
那里,阴影匍伏地面像生存的谜底。
当然,我也在投下影子,
触及泥土的腥味,
去不断相认运动中的光和脚步声。
事物随时离开,又定期返回。
一直以来,它们仍然是个谜,
以不同形式为我表现着
同一种虚无。也许还有虚无所钟爱的
永恒感。从诞生到消亡,
有个时间差,和你一样,
我也在抓紧时间差,学习忍耐。
忍耐琐屑只为忠实地度过一生。
并完整持有对死的敏锐。
纯白铝制长窗,外面街市,
一个上午在无锡明亮。
还有满桌子书籍,还有你读过、写下
的词。它们让我懂得,
同样一生,人与人有多么不同。
关于命运谁又了解多少?在你
读里尔克时后来者将读到
更多信息:你的;人类的;
人性或人怎样去面对终赴一死。
外面正在明亮。隶属于你的
细节,正被词语从流逝的陡坡运回
我的空间。因此,你在
众多死者中明亮。
词语与选中它的人在同一处境。
而意义,在生存自身的难度里。
拖长了的、隐约的回声,
收紧一个稠密街区惯有的孤单由远
及近。建筑一栋
接一栋地挨着直到令人难受。
九点半的灰尘落进
超现实的上午而分针刚好
完成了垂直。四周延伸着
尘世巨大的虚空。这一刻,
我体内漂泊已久的那部分不为人知的
忍让和等待,被收紧。
是一阵寂静送来的荫凉呼应起
你和里尔克说过的话。
里尔克说:忍耐意味着一切。
你说:我们有权利痛苦但无权利
向痛苦屈服……
2014.3;2015.5
* 艾蒂•西勒申(1914-1943),荷兰犹太人,死于纳粹集中营,以著作《日记》闻名。
* “每一天,我都道永别。”语出艾蒂•西勒申《日记》。
* 惠山,坐落无锡西郊,属浙江天目山支脉。
伊沙:吉普赛女郎
在弗洛伊德广场
一个吉普赛女郎
追着我
让我买她的玫瑰花
我想:初到一个城市
不该拒绝它的善意
便掏出10欧元给她
她还要再加10块
不胜其烦
就给了
她便乐颠乐颠走了
我知道我被讹了
恼羞成怒
将那朵蔫头耷脑的玫瑰
投入路边垃圾箱
她远远瞧见
跑上来说对不起
她说她原本只要1欧元
我说那你找我19块
她不接茬
只是不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跟着我
走了一圈又一圈
沈方:来自未知事物的白色
白鹭,无论我长时间凝视你,
还是低头以眼睛余光扫视,
你都会完成飞行,
始终在那里。
虽然你未必察觉我的视线以理性的经纬,
编织属于一只白鹭的现实与想象,
在有无之间看,一个人与一条路、一座桥,
甚至一架梯子并没有区别,
我也未必明白成为白鹭意味着什么,
听不懂你的声音。
即使你的双眼盯住我看了一眼,
你表达的不仅是疑惑,
还有机智、愤怒、欺骗等等人类常用的伎俩,
我也茫然无知。
即使你从相反的角度向我俯冲,
命令我进入未知的事物,我也无所适从,
但我明白你是来自未知事物的白色,
就像童年时代的白面包,
被看不见的手捏成一种飞的形式,
像白色一样白,
像童年的白一样白。
白鹭,我不再怀疑你是否真实,
我与你的关系就是长时间凝视产生的反应,
这种关系脱离我们而存在,
即使你与我都不在了,
仍旧弥漫在天地之间,是树木、空气,
是石破天惊那样的事件中的石头,
我们不过是转折与突变的微不足道的因素,
你可能导致我,
我也可能形成你,
而一个事件必将导致另一个事件。
2019.6.11
韩东:一位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