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夯有娃娃鱼
它们,在幻想的国境线上
他们,也是盲流
将各自的脚印清除
在通往寺院的古道
哦,老伙计
我不知道你隐藏在哪条溪涧
但我能感知丛林里视线犀利
某片颤动的叶
那滴露珠,它完好无缺
等待一滴亿万年的泪水
因为迁徙,因为生存的狂热
我们失去了双手
我们用什么去迎接
因为光芒的不确定性
我们逃离,换来丛林的呼喊
村庄夜半惊魂
那些有关娃娃鱼的传说
它们三更在秦山夯发出泣声
神话在找人。鹅卵石的天空
残留着水波消褪的阴影
高山流云
阳光照在你的眼睛,夭夭其华
阳光照在你的脸庞,灼灼其华
阳光照在你的身上,艳艳其华
照在马鞍山的峰驼上,箭竹里一只麂牯
照在苍毛岭的桐树丛,茅草中一只猎狗
照在岩垴上的松树林,一群野菇无人捡
山之南,几户瓦房错陈。小溪如练
一台挖掘机伸缩着铁臂
呼啸声将小径掩埋。山之南,梯田漫漫
鹞鹰旋。行者端庄。锣鼓鸣响。唢呐吐腑
空地上,纸马灵屋在稻草上燃烧
入俗和尚吹响隔世牛角,我递给他一支烟
死去的人,活在地狱和天堂之间
活着的人,死在地狱和天堂之间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眯眼静看人世和阴间
阳光照在他的袈裟上
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
阳光照在我们的破衣服上
照在院子里,菜园里,池塘上
照在人群散去的杯盘上
照在通乡去省的公路上。耀耀夺目
我在转头的霎那,看见一朵流云
你踩住刹车的同时降下车玻璃
停在逆向,一副墨镜,妖妖其华
根叔
住村西树林那边,善泥水活
换届选举根叔成了村长
当他,傍晚收工经过我家门口
大伯正打电话对我说
财务清算小组又少了一根顶梁柱
他,可能与异族的前任仇家和解
我说嗯嗯,我刚回来
我家没有笔了。根叔瘦驼的背影
在我有意无意的视野
在小路那头渐渐淹没
暮色已浓。关掉手机后
母亲正把饭菜端上大厅的八仙桌
我想,这事儿弄成小说
或许更靠谱一点
干净
这里的天、山、空气
包括绿树丛偶尔露出的寺院一角
让人触目、惊心
包括风声、鸟鸣、水流
村庄稀缺的人影、未曾修饰的新砖房
你看见梯田里整齐的草垛
它们站在秋末,等待蚱蜢近视的眼球
最后巡视
你还听见小路比正在跟妈妈讨论
黄昏和傍晚的词义
余生
柴烟熏黑的板壁上
插着一截点燃的长竹篾
它和微弱的柴火一起,照亮着
我们并不清晰的脸庞
老木房里,我们围着火塘
听我的爷爷缓缓地讲白话
那时没有电,可以用油灯啊
小路比说。我俩躺在床上
是的,可以用油灯
不过,是在祭祀的时候
从墙角,我瞎眼的奶奶,颤颤危危
摸出一个小香油罐
我们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夜深了。他进入了梦乡
我还在看着窗外
农历三月
农历三月,一只背负沉重的甲壳动物
从松软潮湿的惊蛰里爬出
精力充沛的土壤们,欲望风一样生长
漫过八百里雪峰与干道险滩的资江
那是我曾经爱过并为之付出过的女人们
她们全身散发出一种特殊的迷人青春气息
与荆棘果儿雨后天睛的成熟芬芳
农历三月,鲜嫩鲜嫩的铜哨音
与冒着热汗的竹笋,一齐扶摇而上
我清明的祖父双目清濯,他将
湘西南这只肥硕的竹鸡,从原始的山林间
逮进氤氲着宗教云雾的腰篓
灌木丛中逡巡的两道阴冷闪电
在风雨的某个清晨叼走他铁尖的手杖
农历三月,与篝火一道在硝烟里跳起
雄壮舞蹈的,是我的村庄、牛羊,乡亲们
光着脚丫与臂膀,踏着神秘的太极、八卦
用紧密的锣鼓声送走亡灵,用泪水
欢歌诞生、五月的麦香与八月的稻黄
金质的光芒在漂亮的言辞里
打马回乡,带着它们鲜花般的新娘
农历三月,我与众乡亲结伴而行
在白色山茶花飘满的小径上
缅怀那踏断的树枝、青苍的石板
黔路与蜀道。残迹模糊的族谱
自东溯西而来,千年的雷殛木
仍嗞嗞地冒烟,洇灭我们闯北走南的
眼睛:除了生活,别无选择的伴
农历三月,涨水的岸边,站在谷雨的船头
父亲沿着杜鹃的啼声数漂流的桃花
一朵,两朵……二十六朵,整整二十六朵
年轻的戎装恐惧成苍白的陈年挂历
而母亲依旧在映山红开满的坡下
插一茬又一茬的稻秧,然后把瘦弱的希望
带回家,将牲畜当作神灵一样精心供养
农历三月,我打马经过枯死的凤凰木下
它锐利的枝丫直指发溃的天空
一个他乡的老头,脸容熟稔
手端形状模糊的苹果与幻想的向日葵
骑着悠然的青牛,与我打了个照面
我们活着,我们是生命的传送者
他说。微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故乡
当世界归于宁静
当世界归于宁静,一切事物都沉浸在
美好的梦境与自由呼吸中,我奔疲的目光
拖着长长的虚弱的影子,回到家乡
十二月的大雪跳起古老的舞蹈
用热烈亲切的心情将我拥抱。在村口
那只老黄狗用浑浊的泪水仔细地打量
然后把我引领到村西,那片感性的林里
说,西边是我父亲的祖父,东边是我的
祖父。而我只是南边掉牙古枫上翔出的
一只北向的未谙世事的孤独流浪之鸟
在日光灯骤然熄灭的此刻,我的血液
默默地指认着属于它的野兔 ,民谣与村庄
黎明却沿着黑黝黝的地平线包抄过来
我的睫毛在这无声的空袭之中
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这是晨曦
即将来临的一刻,一枚黑色的炮弹
在我苍白的内心里炸响,腾起一堵
迷惘的墙,墙内有俏面佳人荡着秋千
她们的笑声攀着一枝斜向的红杏溜了出来
思想的骷髅们正放射出绿幽幽眩目的光芒
那是圣灵所居的高堂,神殿宽敞洁亮
而我只是徘徊在墙外的草地上,独自思忖
何以入室。用锈蚀的钥匙去打开先哲之门
品尝那劣质的烟酒与奇异的罂粟花香
三两击梵王的钟声随风入耳,我想起
婴儿诞生的啼哭,在农历三月吞食掉
桃花水涨中的红漂,垂钓的父亲欣喜若狂
而母亲紧抱我酣睡的幼时,踏着清晨的
星星、露水与蛙鸣,走到向阳的坡下
顺着蓝蓝雾岚与黄褐皱纹的波影,收割
八月成熟的田野、阳光、血汗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