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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菲利普·拉金诗选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12-08-05  

菲利普·拉金诗选

舒丹丹 译


盛年


一种停滞的感觉……正如,我想象,
直到孤单的身体变得
疲倦,不真切;
然后开始感到一种向后的牵引
在替代,令人厌恶而专横——
有人说,充满欲望。

这一定是生命的盛年……我闭眼,
仿佛疼痛;的确疼痛,想起
这场哑剧
关于补偿与消解,
挫败与伪装,事实上,构成了
我生命的盛年。



广播


盛大的耳语和咳嗽声来自
星期天人满为患、令管风琴皱眉的广阔空间,
突然一阵疾促的鼓点,
女王驾临?然后是落座的轰鸣。
接着,小提琴的抽泣开始了:
在所有的脸中,我念想你的脸

美丽而虔诚,在
一片浩瀚的音乐的滑翔前,
你的一只手套悄悄掉在地上,
落在崭新的,稍稍过时的鞋子旁。
天很快黑下来了。我失去了
一切,除了安静而枯萎的

树叶映在那微微寂寥的树上的轮廓。在
热烈的波段后面,遥远而疯狂的
和弦风暴更加无耻地
抑制我的头脑,他们碎裂的尖叫
留下我绝望地搜寻
你的手,在那样的空气里微弱的,鼓掌。



抵达,离去


这个小镇有航船侧身往来的码头;
温驯的水道,高高的棚屋,旅行者看见
(他的货品袋撞击着膝盖),
并且听见,在熄火的引擎的滑行之下,
他的到来仍然唐突了清晨的海岸。

而我们,刚从睡梦中召回,感觉到
航船低沉地抵达在悲苦的远处——
门口再次响起号角的窘迫,
“来错了做错了”,它们喊道,“来错了做错了”;
于是我们起身。在夜里它们又响了一次,

这次是呼唤旅行的人,外出的界限:
“噢,不要太久”,它们喊道,“噢,不要太久”——
我们从安逸中被推醒,永远不知道
我们多么安然地忽视了它们的吹奏,
或者说,如果,这个夜晚,幸福也正在离去。



在场的理由


小号的声音,嘹亮而专断,
引我走到亮灯的玻璃旁
窥看这些跳舞的人——全都小于二十五——
专注地挪步,潮红的脸对着脸,
庄重地踏着幸福的节奏。

——或是因为我想要,嗅着烟味儿和汗味儿,
幻想触摸姑娘的美妙。为什么要站在外面?
但,又为什么要去到里面?性,是的,但什么
是性?当然,是想着最大份量的幸福
被情侣们独占——完全

错误,就我而言。
召唤我的是那高悬的、喉咙粗野的钟
(艺术,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它孤独的声音
坚定地认为我也孤独。
它说;我听;其他人或许也听得见,

但不是为我,我也不是为他们;其实幸福
也一样。所以我呆在外面,
有我的理由,他们来回磕绊,
有他的理由;彼此都满足,
假如没有人对自己判断错误。或撒谎。



岁月望远


他们说眼睛随着年岁清澈,
如同露珠滤净空气
夜晚变得澄明,
仿佛时光投下一道边框
环绕在事物最后的形状,
使它们因此凸显;
树木层叠,
绵长而轻柔的草浪
吹皱了金黄的
被风裹胁的波纹——所有这些,
他们说,都会骤然重现,
当我们老去。



1914


那些长长的参差的队列
耐心地候立着,
好像延伸到
椭圆板球场或别墅公园外面,
帽子上的花边,太阳
在长着八字胡的古板的脸上
咧嘴而笑,一切仿佛是
八月银行节假日的一场玩乐;

还有歇业的店铺,遮阳篷上
褪色的公认的名字,
法寻与沙弗林硬币,
穿深色衣服的孩子们在玩耍,
戏称国王和王后之名,
马口铁罐头广告
为可可粉和烟草而设,酒吧
整日敞开着;

乡下也无忧无虑:
地名牌全都雾蒙蒙,笼罩在
开花的草地上,隐蔽着
分界线的田野
沉浸在麦子永无止尽的缄默;
装扮各异的仆人
大庄园里拥有一间小房子,
轿式老爷车后面有灰尘;

再不会有这样的纯真,
从前或以后都不会再有,
它一言不发改变了自己
变成过去——男人们
抛下整饬的花园,
成千上万的婚姻
多持续一会儿:
再不会有这样的纯真。



无话可说


野草一样模糊的国度,
出没于岩石间的游牧族,
身材矮小,脸画十字的部落
和那些工厂小镇黑暗的早晨里
鹅卵石一样密集的房屋,
对于他们,生活就是慢慢死去。

这是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
建筑,祈福,
算计着爱与钱财
慢慢死去的方式。
而那些耗费在猎猪
或举行花园晚会上的日子,

那些用来作证
或生孩子的时间,也同样
缓慢地迈向死亡。
说这些,对一些人
毫无意义;对另一些人
无话可说。



布里尼先生


“这是布里尼先生的房间。他在这儿呆了
肉体的一生,直到
他们把他搬走。”印花窗帘,薄而磨损,
垂在窗台之上五英吋。

窗子露出一长条建筑地带,
驳杂,散乱。“布里尼先生还照管
我一小块花园。”
床,竖直的椅子,六十瓦灯泡,门后

没有挂钩,没有放书和箱包的地方——
“这房间我要了。”这样我就能躺在
布里尼先生躺过的地方,在同一个
烟灰碟纪念品上摁熄烟卷,试着

用棉毛塞住耳朵,掩盖
收音机里他怂恿她买东买西的喋喋不休。
我会了解他的习惯——他什么时候下楼,
他不爱肉汁偏爱酱油,为什么

他不断地填充四注足球彩票——
如同他们一年一度的像框:那个福灵顿老乡
每年夏天教唆他去度假,
圣诞节他会拜访斯多克的姐姐家。

但是他是否伫立,看着寒风
搅乱乌云,躺在发霉的床上
告诉自己这就是家,一边嬉笑,
一边颤抖,恐惧却依然摆脱不掉。

生活方式衡量着我们各自的天性。
在他这个年龄已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除了一间租来的笼子使他确信
他没有理由获得更好,我不知道。



                菲利普·拉金:从个人出发,从日常出发

                          舒丹丹


    作为诗人,拉金的一生可以说是平淡简静,波澜不惊。虽说晚年的拉金在英国诗坛已经声名显赫,但他大部分的时光仍在赫尔大学图书馆里平静地度过。拉金自己曾说,他的传记可以从二十一岁写起而不会遗漏任何重大事件,因为对于拉金来说,“童年/是遗忘了的厌倦”(《来临》)。事实上,拉金二十一岁以后的个人生活也充满了独身隐士式的平淡。1955年,拉金任赫尔大学图书馆馆长,他在这个职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直到1985年因喉癌在赫尔去世。或许正是这种平凡的生活轨迹,使得拉金采取了一种以个人经验为根基的诗歌方式,拉金的诗歌形象也常以第一人称的“普通人”自居。他冷眼体察社会,以冷静机智的笔触,写平凡人的生活,聚焦个人情感,生动地折射出战后英国世像百态和复杂的时代情绪。

    与他平淡的生活一样,拉金的诗歌既没有宏阔的叙事背景,也没有装模作样的故弄玄虚,他的诗呈现一种“非玄学”(intranscendital)的特点,善于将生活中平凡而沉闷的细节提炼为“通而不俗”、富于回味的诗歌品质。拉金崇尚诗歌的个人性,认为诗歌是诗人对其独特经验所作的一种情感保存。诗作因此常常从生活事实与个人经验入手,评论周遭所闻所见,直接而冷静地剖析诗人自我的内心世界。比如《在场的理由》,灵感源于诗人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小号的声音,嘹亮而专断,/引我走到亮灯的玻璃旁/ 窥看这些跳舞的人——”诗人剖析里面的年轻人与场外的自己彼此“在场的理由”——跳舞的人是为了追求异性,而“召唤我的是那高悬的、喉咙粗野的钟”。诗人转而以一个条件从句和补足语坦言自己“判断错误”,“或撒谎”。这种以选择、补足、条件、让步等从句结尾而造成反讽、自嘲的诗歌技巧是拉金所擅长的,增强了作品的回味与张力。

    对于生活细节,拉金的体会非常细腻,诗歌意念的展开也非常独特,常常不期然给人一种震撼。早期的《为什么昨夜我又梦见了你》,就已经预示了诗人独特的感性与某些成熟的特质。另一首别致的情诗《广播》,描述诗人在家里通过收听广播想象女友参加现场音乐会的情形:“在所有的脸中,我念想你的脸”,“留下我绝望地搜寻/你的手,在那样的空气里微弱的,鼓掌。”这是绝对新鲜而独特的情感经验,也是前人从未写过的动人的诗歌细节。

    拉金的诗都与他的生活和自我绑在一起,他诚恳而平实地述说生活的事实与一己之感受,但这不会使他的诗歌表面化,反而使它们更深入人心。他回避那些见诸政治和宗教的抽象和晦涩,因为那些对他的影响还没有强烈到足以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他用自己的语言方式为强烈的情感找到了最恰当的表达,对于诗中所谈论的事物,他永远掌握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语调与分寸,既不拔高也不低俯。拉金说:“我倾向于非常轻柔地牵着读者的手进入诗作,说,这是最初的经验或对象,而现在你瞧,它使我想到这、那和别的,然后渐渐达到精彩的结尾。”他的所有作品,也诚实地为这句话做了一个极好的注解。

    拉金的诗歌注重事实,但题材相对狭窄,不过,他的诗歌传达的却是战后英国一代人共有的经验与感受,呼应着一代人的精神现实,因而引起了人们的共鸣,这正是拉金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拉金大多数好诗都带着一种淡淡的伤感,一种克制的怀旧与失落。他写年华的流逝,生的厌倦,爱与婚姻的悲哀,以及对孤独与死亡的恐惧;他嘲讽,感性,低调,坚执,浸入骨髓的悲观……这一切之下,仍是对人生对生命严肃的沉思。他从一己之感受出发,折射的却无不是一代人共有的内心隐念。拉金曾宣称,“我写诗是既为我自己也为别人保存我所见,所思,所感的事物。”“……一个人可以径直退回到自身的生活中去,从中觅取写作素材……而无须努力抬高自己去迎合一种存在于我自身生活之外的诗歌概念。”

    拉金描述着自己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奇特的想象力,事实上,他的诗充盈着非凡的想象,并以具体可感的细节将想象力具象化。诗歌《1914》自称是献给一战阵亡者的“纪念碑”,但1914年拉金尚未出生,他却能够生动地想象出一战前的英国那种纯真与淳朴的社会秩序:帽子上的花边、八字胡、法寻与沙弗林硬币、甚至轿式老爷车后面的灰尘……诗歌中充满来自日常生活的鲜活意象。

    品质独特的拉金诗歌渊源有自。他推崇哈代,语言风格有意受哈代影响。诗体优雅,语气节制,用词凝炼奇趣,意象具体而微。拉金有一首关于月亮的新奇独特的诗《悲伤的脚步》,“小便后摸索回床/我拉开厚窗帘,惊讶于/急速的云,清透的月光。”月亮的出场在“小便”之后,诗人的孤独凄凉被反衬出来,令人心碎。这是独属于拉金的语言风格,一种非凡的美与真,诗意与粗鄙的混合物。拉金讲究形式,诗歌的平衡感非常好。后期诗歌中引入粗鄙的俚语、口语甚至聚讼纷纭的“脏词”,但仍遵循着传统英诗典雅的格律。在二十世纪英诗越来越漠视用韵的大趋势下,这一点,拉金是有意为之。也许正因为这个,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厄尔(Robert Lowell)称赞拉金是当代“在形式方面最令人满意的英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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