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说是在一四五六年，
我，一个文人，名叫维庸，
精神饱满，身体强健，
满怀善意，满怀热情；
想到世人常评论他人言行，
正如大参事维格图斯，
一位罗马贤人，郑重申明：
若不顾评论就会连犯错误。
2
我已说出，时间正值岁末，
圣诞在即，寒冷而又沉寂，
野狼对北风长嚎当歌，
百姓都在家里团聚，
躲避霜冻，靠近火堆。
一股欲望此时油然而生：
我必须打破爱情的监狱，
不然它必定摧毁我的心灵。
3
我的确曾在这牢狱里煎熬，
又眼见她突兀出现，
我的毁灭正是投其所好，
这惨境的确让她喜欢。
我向苍天诉苦呐喊，
向青天和诸神恳求，
替我向她复仇，为我申冤，
消除这爱情造成的痛苦。
4
我一向欣赏并且喜爱，
那甜蜜的目光和美丽的容貌。
虽然那完全是骗局，
却击中我要害，难躲难逃。
在这里我不能有所寄托，
我最大欲望得不到满足，
我必须在别处深耕沃土，
又把另一种钱币浇铸。
5
她的秋波曾把我俘获，
但那目光虚假又残忍，
虽然我没有任何过错，
她却暗暗诅咒我的生存，
让我赶快死亡，不得迟缓。
我只得逃奔，走为上计，
她不理睬我的痛苦呻吟，
决心砍断我活命的纽带。
6
为了逃避这严重的威胁，
我想最好还是逃走，
再见吧，我要前往昂杰，①
因为得不到她一点爱护，
她对我根本不予注目。
她置我于死地，我依然康健，
我是一名爱情的圣徒，
一个在爱河殉难的情人。
① 前往昂杰可能因为他参与犯事，必须离开巴黎。──译注。
7
不论离别有多么痛苦，
我也必须避开她远行，
虽然我不敏感，但依然看出，
晒干的鲭鱼来自布隆，
但它嗓子还不如我干渴，
啊，多么绝望的困境，
上帝啊，请听我倾诉！
8
我的确必须赶紧起程，
而且不知日后可否返回，
（我并非没有弱点、恶行，
但他人未见得更为坚毅；
人生虽然多是不可预计，
惟有死亡是惟一定数，
我前往异地，远走高飞，）
所以想要写出下面的遗嘱。
9
首先，我想应该以
圣父、圣子和圣灵
以及圣母的名义
(靠此恩典，人得永生)，
上帝保佑，我要把我的名声
留给纪尧姆·维庸大人①
（这名声靠他姓氏闪光），
留下帐篷，外加我的公馆。②
① 他的保护人：他以保护人姓氏为自己姓氏。──译注。
② 维庸假装富人，散发财产，其实他一无所有。见于11中的宝剑，12中的宝石，15中的铠甲，17中的一百法郎，17和19中的狗(当时只有贵族可以用狗狩猎）。──译注。
10
其次，是我已提及的女人，
她如此绝情，把我赶走，
切断了我全部的欢欣，
剥夺了我全部的快乐；
留给她装我心灵的石盒，
心是苍白、死寂、冰冷、可怜，
她给我造成如此的苦果，
我依然愿上帝给她恩典！
11
其次，是伊提·马商大人，
我对他感恩戴德，
给他留下我锋利的宝剑
(留赠给让·科尼也可)，
但长剑抵押在当铺，
我领过八个苏的押金──
我想，按当铺的规定要求
付钱，长剑当可还给他们。
12
其次，我要送给圣阿蒙
母骡一头和白马一匹；
给布拉吕是宝石厚赠──
或者一匹顽固的条纹毛驴。①
又涉及男女老少的裁决，
是为反对卡麦利教派──
我恭请众位神父听取：
必须执行，② 绝对不设阻碍。
① “白马”和“母骡”为两家酒馆标记；“条纹毛驴”(或斑马)为酒店商标。──译注。
② 裁决令基督徒不分男女每年至少向教区神父忏悔一次。1449年“卡麦利”议案把听取忏悔权力扩展给托钵会修士，从而侵犯神父们迄今独有的权力。──译注。
13
至于罗伯特·瓦莱先生，
议会里一名可怜的小卒，
愚不可及，牛马都分不清，
我首先要慷慨大度：
赠给他我的一条裤子
(裤子已典押，当铺大名“油渣”)，
让他把裤子给他情妇，
那婆姨穿上一定体面优雅。
14
因为他出身殷实的家庭，
理应得到更好的关照，
如此的美意来源于圣灵，
虽然这位先生是个傻帽；
为此我反反复复思考，
决定送他《记忆的艺术》，
或许可以恢复他的智力，
因为他的聪明不及公牛。
15
其次，为赠给这个罗伯特
一个胡乱谋生的办法
（你们根本用不着嫉妒），
我爹妈得卖掉我的铠甲；
用这笔钱，至少其十分之八，
在复活节前后期间，
给这个名副其实的傻瓜
在圣雅街买一个杂货摊。
16
其次，我还慷慨赠送
我的手套和丝织的软帽
给我的朋友雅克·卡尔东，
还有橡树枝上的橡子一颗，
还有每天一只肥鹅，
还有阉鸡一只，必须肥壮，
十桶白如石灰的美酒
和两个案件，不然他会发胖。
17
其次，我留给一位贵人──
勒尼·德·蒙提尼──三只狗，
也给让·拉吉耶一笔现金，
一百法郎──从我全部资产中取出，
但是我当然不能计入
我以后可能挣到的财产：
不应该过多索求于至爱叔舅，
不应该过多搜刮至爱友人。
18
其次，给一位大人──格里尼，
我留下尼荣的警卫，
警犬比蒙提尼还多六匹，
还有城堡和地下的牢狱；
对于那形同魔鬼的狗崽──
在衙门恶斗格里尼的穆东，
我有“打三皮鞭”这一赠，
外加安睡，但脚镣不能松动。
19
另一位大人雅克·拉吉耶，
我赠给他波逢的饮马水槽，
多汁蜜桃和清脆的甜梨，
无花果树上的大蜜果不少。
在“松果”酒店的里头，
他把双脚伸向大火炉，
身上披着教士的长袍，
谁觉得可笑，就尽管大笑。
20
其次，还有让·莫唐，
还有皮埃尔·巴撒尼，
他办案的时候铁石心肠，
我现在退还他这种好意；
还有我那位代理人富尼叶，
赠他小帽子和软皮长裤
(按我鞋匠身材剪裁)，
穿上可抵御这严寒刺骨。
21
其次，还有肉店老板让·特鲁威，①
我赠给他又肥又嫩的“绵羊”，
外加一个打杀苍蝇的蝇拍，
为出售“冠军公牛”保持卫生；
当然还有“母牛”。特鲁威还能
抓住偷走母牛的二赖子；
如果二赖拒不诚实退赃，
就用牛鼻绳把他勒死。
①让·特鲁威实为店员；“绵羊”、“冠军公牛”和“母牛”是酒店招牌。──译注。
22
其次，还有警卫队队长，
我赠给他一个头盔，
他的部下夜巡这些地方，
摸黑冒险，也实在不易，
只赠给他们一件偷来的东西：
皮尔奥莱街上的灯盏，
当然，如果他们送我去夏特利，①
我还要拿着“三枝水仙”。
① 巴黎市诉讼中心，有其监狱，“三枝水仙”为一囚室。在法语中，“床”与“水仙”二词形近：lits 与 lis。──译注。
23
其次，还有贝尔奈·马商，
他的外号是监狱的恶棍，
因为他作特种交易在行，
我送他上好麦秆三捆，
他会把麦秆铺在地面，
以便他做爱，又做买卖，
不然他就要讨吃要饭，
因为其他生计他做不来。
24
其次，是野狼和肖莱，
我给他俩一只风鸭，
这东西我们一向取自墙壁，
放在干沟里等夕阳西下；
还各送他们一件袈裟，
从头顶延伸到脚背，
还有木柴和猪油豆沙，
以及我布满窟窿的皮靴。
25
其次，我打心眼里关怀
怜惜本诗中将提到
那三个无衣无食的小孩，
三个孤儿无依又无靠，
没有衣裳，光着双脚，
赤身裸体，像三个蛆虫；
但愿他们能有温饱，
至少熬过这一个寒冬。
26
首先是科兰·劳伦斯，
还有吉拉·戈逊和让·马索，
一文不名，没有父母，
连木桶的把手都没有；
每人可得到我的一份财物，
或者四个铜板，由他们选择。
等到我以后变成老弱，
他们一定有吃还有喝。
27
其次，我在大学曾经得到
光荣提名的证件，
我也自愿捐赠，拿出，
助人于生活之艰难──
即本城的神职人员，
大名见以下各节的诗中；
是恻隐之心和人情使然，
皆因见他们太过贫穷。
28
这是迪保·德·维里，
还有纪尧姆·戈丹先生，
两个穷教士会说拉丁语，
为人和气，不胡乱批评；
谦虚谨慎，唱诗很内行，
我吩咐他们按时收取
吉约·盖里住宅的租金维生，
同时等待更好的运气。
29
其次，除了牧杖这件行头，
我还补加圣安东街的木杆，
或者打台球的木棍一条，
每天都有塞纳河水一罐。
蹲在大狱里的囚犯，①
说起来真是境遇太惨，
我要送给明镜，可以照脸；
还送给狱卒婆娘脸蛋的妖艳。
① “大狱”原文为“鸟笼”。──译注。
30
其次，要给各大医院
送去我结满蛛网的窗户，
把栖身街侧货摊下的游民
打个鼻青脸肿，用大拳头；
让他们阴沉着脸发抖，
脸没刮，又干瘦，清鼻涕直流，
裤子短，棉袄破又旧，
冻得紧，刚挨揍，浑身都湿透。
31
其次，是我的理发师，
他剪下我头发，可以赠送，
完全自愿，绝不延迟；
我的旧鞋送鞋匠有用；
旧衣服送沽衣商贩经营，
衣服穿到这时候已不值钱，
价格不比新衣之一成，
但慷慨赠送可以留名久远。
32
其次，是托钵会修道士们，①
还有圣修女和贝金会修女，
我赠给各种美味的食品；
奶油饼、肥鸡和阉鸡，
再让她们恳求十五圣迹，
用贪婪的双手乞求面包。
圣衣会修士和邻居女眷做爱，
这种事说来也无关紧要。
①托钵会修道士有雅各宾派，方济各派，卡麦利派和奥古斯丁派。──译注。
33
其次，给香料富商
让·德·拉·加德金钵，
还有圣莫尔的拐杖
可充当石杵，研制芥子粉；
另一个伙计把花招使尽
让我受苦，怒火难平，
让圣安东尼把他烧成灰烬，①
对他我没有别的馈赠。
① “圣安东尼火”是指坏疽性丹毒。──译注。
34
其次，还有一位梅伯夫，
外加尼古拉·德·路维耶先生，
每人我送一个蛋壳，
里面装着硬币和法郎；
至于古沃的那个门房，
皮尔·德鲁塞维这个人，
只配得纸钱，全来自大王，
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35
最后，今夜我书写遗嘱，
心情很好，独享安静；
先打好腹稿，然后写出；
忽然听见了索邦钟楼①的钟声，
大钟总在晚上九点长鸣，
送来天使预告的永福；
我打住文思，写作暂停，
随此时心愿作出祷告。
① 索邦钟楼钟声在宁静日子里可在整个巴黎听到。每晚九时鸣响。维庸房间在离钟楼一百步之内，钟声在冬夜必定充满维庸的斗室。──译注。
36
写到这里，我渐渐困倦，
不是因为我饮酒醉醺，
而是思考似乎停顿，
于是我看见记忆女神，
把她的同类召回、封存；
那是种种独立的记忆，
有顽固者，亦有假有真，
有许多充满了智慧。
37
有的回忆能作出评定，
为我们提出设想，
另外的是概念或者造型，
由此常出现如下的情况：
记忆的混乱每个月都造成
不少人发狂又发傻；
这见于亚里士多德的书中，
大概我这记忆还不算差。
38
然后感觉渐次地苏醒，
重又激发出种种想象，
把全部的感官起动，
却令主导的意愿悬空，
像是已经快要死亡，
这起因于忘却的压力，
它却在我身上扩张，
表明忘却与感觉为一。
39
思绪平静下来之后
我的心智又开始澄明，
我想要写完这篇诗作，
但墨水已经冷冻成冰，
蜡烛也成灰失去光明，
既然无处可再得灯光，
便戴着手套安然入梦。
因此作品没有能够完成。
40
上文作于上述的年月，
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维庸，
他不吃不喝不用大小解，
又干又黑像烂棉花一样轻；
他把帐篷和几处凉亭
都送给真挚的友人，
自己只留下零钱可用，
很快会花完，一文不剩。
选自《遗嘱集》，弗朗索瓦·维庸著，杨德友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