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完了——就像别人所说的一口气看完——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这种语言——简洁、明了、大胆、完全胜任主人公的人间——是如此让我着迷,以致于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二十年前阅读小说的昔日时光。我真想向任何人推荐这部小说,虽然这个任何人并不存在。我甚至觉得对这部小说的任何赞誉之词都不过分。在太宰治这里,既不需要象征,也不需要隐喻,似乎也不需要小说的技巧,即使有,它也是与生俱来的禀赋,他用纯粹的语言——它所拥有的语言的专制力再现了人最真实的状况。它有能力把每一个人逼向这个世界的死角,再一次以濒临死亡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境遇。但是,他使用的材料却如此朴素、简单,毫无这个世界的离奇怪诞之处,他所带来的美学特征也许可以矫正目前艺术界对题材的曲意迎和的时尚作风。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日本小说一贯的文学传统——他无与伦比的独立的审美风格——所抵达的又一个杰出的高峰。因为这篇小说自始自终表现出一种独特的信心——它对所有艺术的形式(外来的与传统的)既不盲从,也不排斥,他通过文中人物对社会、自我怀疑、绝望的禀赋从而再现了特立独行、完全自信的艺术品格。这里,也可以见出,艺术的现实并非作家的现实。是语言——是《人间失格》塑造了太宰治,而不是作家本人塑造了《人间失格》。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杰出的作者,因为他们又再现了太宰治昔日的生活。这不禁令我深深陷入同样虚无的遐想之中:一个即将——与小说中的人物相同——走向死亡深渊的人是如何虚构起艺术的自信心,以确凿无疑的语言风格抵达了艺术的高峰?这种文本带来的遐想——老实说——让我淡化了作品的情绪施加于我个人的高度雷同、感同身受的失落和悲凉感。也就是说,它转嫁了我内心和作品人物自认处在同一个生存世界的悲剧意识——从而体现出杰出的艺术对人无限复杂的感染力。因而可以看出,形式对人、对作家深度怀疑的社会结构有曲折的影响力,这和作品表现的内容、观点又是深度相悖的。我相信作者并非或者说绝无这种度人劫难的初衷,因为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相信主人公对这个世界所持的价值观,他与主人公一起坚信自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资格”——这绝非这个虚构主人公一个人的奇特境遇(至少我认同这种唯一性的结论)。但是艺术给我们的感受却绝不仅止于此,它让我们有可能深入到自我的另一种结构之中,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如果没有艺术——那我们就只能完全处于永恒的暗黑之中而对这种自身存在的结构懵然无知,这种由艺术形式开拓出的抽象世界是正式我们不懈追求的本质所在。这篇——并非长篇巨制——短小的作品所显示出的魅力也印证了博尔赫斯对短篇小说高度信赖的感觉。无论篇幅的长短,如果不在形式上始终显示出艺术的力量那么作品也就会和眼前纷乱、离奇的世相毫无差别——不可能具备结构上的杰出的审美特质。
《人间失格》给我的巨大的冲击力并不在此,我承认,现在我阅读小说的目的不在于作者表现出了一个怎样的世界,而在于——我总是在寻求一种诗的结构,这种诗的结构同样存在于小说的样式之中,这也是我以往阅读的经验,像普鲁斯特、博尔赫斯、福克纳、纳博科夫、杜拉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这种诗的结构就存在于他们的每一篇作品里面,从这一点来看,我宁愿冒险的说正是小说家传授给了我写诗的经验,而太宰治再一次与我秘密地、这样不合时宜的谈论起有关诗的一切——对我而言,尤其是诗未知的部分。他的语言何以保持一种风格所必须的必然的品质引领读者进入到生活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深处来认识和理解我们自身的本质?这是奇特的,只有诗的结构借助诗的形式才能真正引领我们在人世的歧途上不断靠近我们被称为“自身”的部分——灵魂的所在,如果它真正有的话。太宰治的小说风格至少表明了诗的结构不在于它的繁杂与庞大,而在于它开拓未知的深度,即使只塑造一个主人公——只有一个“不具备人的资格的人”——也可以阐释出这个世界最为本质的部分,而不是泛泛的试图表现出这个世界的全貌。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启发了我关于一个作家为何写一篇小说的原初的答案,正像我们不断追问自我为什么写诗一样——它的答案存在于这种诗的结构里面——而且仅仅存在于这种诗的结构里面,脱离作者正在创造的艺术本身,这个问题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显得是极其荒诞。只有诗的结构才能给它一个艺术的、自足的答案,否则就是世俗的、虚伪的的解答题——因为它必将会显露出人类故作姿态、扭捏作态的恶习。除非艺术本身才可能建立起纯真而又纯粹的问答的模式。实际上,与《人间失格》一样,在被这个世界剥夺了作为一个人的资格的同时,太宰治已经把这个原初的问答与自己生命的内在形式悄悄地浇筑在艺术作品之间。实际上,在他看来,即使解决了诸如为什么写小说这类哲学上的命题仍然不可能摆脱人悲哀的根源,因为人对这个世界——世俗社会逃离的欲望始终是如此强大,是人不可摆脱的境遇所在。这在过去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否稍有改善?——看上去,并非如此。所以,诗的结构还将是解决这类存在于人自身之内困局的唯一的结构方式。太宰治给了我们一种坚定的信念:世界的本质内在于每一个绝望的个体里面。因此,我们深感悲凉的根源不在于对这个世界缺乏一种本能的认识,而在于“我”无法在这个世界的本质里面保持一个“我”存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