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放水声,多么安静,她已经先于我起了床,而我刚才还迷迷糊糊的,处于一个失眠的人最后醒着的那种状态——但我不知不觉却睡下去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再一次如往常一样失去了失眠中的那首诗。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劳神费力去努力记忆这首诗,而是有时候咂一咂嘴,像一个婴儿一样用味觉感受一下这首诗残留下的味道:有点甜,还有一点腥味。确实是有一点腥味。
这首诗没有历史,也没有时代,但并不是那种所谓的超验的诗——脱离时代的诗,或者超越时代的诗。当我现在脱离了失眠的困扰,清晰地听见她在厨房里发出的那种“砰砰——嘭嘭”的弄早餐的声音,我觉得,那首诗包涵了这种明了、清晰的节奏感和韵律感,也和这种声音一样既十分单纯又异常复杂。这首诗里面有她么——关于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记得我以前曾经用“带羽毛的星星”这样的词语描述过她的外貌。也许不是描述,而是哪一次对她的无意的戏谑所使用过的词语。但年代久远,我已经完全忘记使用这一词语的背景和语境了,现在我发现这一词语多多少少显得有点怪怪的味道。但我可以肯定在我失眠时分写诗的过程中我曾经再一次使用过它。它处于什么位置?是定语还是补语?不甚了了了。也许就是这个句子令我感受到那种甜甜的腥味。诗是有味道的,写过诗的人都明白这一点。诗的味道就在结构里面,如果你看一首诗,你弄清了这首诗的结构,你一定会用嘴咂摸出、用鼻子嗅得出这首诗的味道。否则,我们怎么能够说我们完全看懂了一首诗呢?
如果我在白昼醒着的时刻没有这首诗,而我在晚上醒着的时分却有这么一首诗,这是多么荒诞的事啊。也许她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说的不是这首诗的存在——这几乎完全不是她所关切的事情。她也许早就发觉了我晚上定时失眠的事实。虽然我努力在失眠的时刻保持固定的睡姿,一动不动,几乎是僵硬地躺在床上,但是,天,我有时候实在是忍受不了,得翻一翻身。把仰睡的姿势改成侧身睡,或者会尽力趴睡一小会儿。但她这么多年来深知我睡觉的习惯:我只有采取仰睡的唯一方法才能真正的睡着。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我个人的隐私,我有无数次在我睡觉之前而在她睡觉之后悄悄地将她抱着我的那一双手从我身上拿开,我必须一个人仰睡着才能最后真正入眠。她为此抱怨和质问过我无数次之后终于谅解了我这一疾病似的陋习,她不再为我悄悄地固执地拿开她的手作为我不爱她的一个证据。她接受了我这个隐秘的习惯。而在漫长的失眠的时刻,我虽然尽力小心翼翼不把她弄醒,不干扰她的睡眠,但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睡觉的姿势在反复的变化,一旦她感觉出这一点,她就能发现我半夜醒来,但她似乎并没有戳破我,甚至有时候在配合我,让我觉得我没有弄醒她。因为我有好几次想确认她是否被我惊醒,我发现她发出的那种匀密的鼾声有点异样。但过了一会儿,她也许确实太疲倦,她又真正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