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此刻还不开始谈论?
谈论火,和所有响亮的树枝
——(兼致)康苏埃拉
For small creatures such as we
The vastness is bearable only through love
——Carl Sagan
凡不及宇宙之物都注定受苦。人们不能摆脱依恋
而是改变依恋。依恋一切
——西蒙娜薇依
1
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没有您的来信,窗外是拨错号码的
骤雨。我睡不着,我只好去折磨钟表,古橡木的种籽
在偏僻的角落里萌发着阴暗的念头,您的不来已开尽
我的漫山遍野,心有六个孩子同时走丢在其中的空旷
十月的迅速到来有赖于日复一日的九月,冷冽的秋风
以及我的恐惧,寂寞养活了后院疯长着的一切。屋内
我整理着器官,到处是喘不过气的东西:外面有工作
父亲,甲壳以及邮差,里面是写作,自己和下一封信
门一旦关上,孤独就是必然的事实。午夜我听见隔壁
女人的啜泣是一盏吊灯,被一只粗暴的手匆匆关掉后
仍在黑暗中微弱地亮着,彻夜悬挂在绝不原谅的高度
雨仍三倍于回报地四处爱着,被取悦的一切是无声的
我在地下室推算雷霆之远。唯有写能摧枯拉朽,使人
脱壳于最深的损坏。神秘的事物,你忍得住就继续忍
2
下班之后我在浩荡人潮中心如决斗,我慌乱但主要我
平静,像一个灾后现场。没有人认出我,没有人关心
我的来历使我感到安全,每个人都在远处看着,没有
一个来原谅我。如此普通的一天,又将淹没在布拉格
无知的暮色中,终将不再被我想起,如此可怕的一天
卡夫卡得听见您。此刻电报是否正在云中排队,前后
对饮着阵雨?您带来打扰就是带来礼物。有时我梦见
自己把您按捺在桌前并强迫您回复长信,我吓坏而从
打字机中错别地醒来。有时我宁愿你惊心动魄也不愿
你运用词语,有时我想粗鲁地把您从照片中连根拔起
并悬于灯下:您教堂般踮起多位天使的足尖。我带着
侍奉的距离,血液驯服,不敢伸肮脏,忽冷忽热的手
菲利斯听,信在虚空中广播着我赶向您,有只水壶在
最深的峡谷中静响,我们呼吸并活在被其改变的大气
3
取信即是取药。今天我前往邮局刚好路过诊所,看到
病人无望地进出,他们主要的痛苦来自对幸福的怀疑
女孩坐在门口,也许一生就活在这样或那样的期许中
人总是会在那个他急欲逃脱的地方,忍受着一样东西
直到它的消失比存在更重要,然后它就开始创造我们
美就诞生于此时,但美只靠近更美的,而爱靠近一切
我在桥上为许多静物所包围:花香,水声和某个虚构
我想象在开往您的慢船上,自己更静,是秘密的同谋
必要之时允许自己说出并成为它。我的心中充满庆祝
怀疑您那边有巨大晨曦,以被预言的姿态涌现在空中
那些在我耳中划桨的神祗,总是在给我启示,答应我
您洗手的安静能让所有河流停止并总是会为我所听到
停在对岸的贡多拉,它的幽谧被青苔画出来。菲利斯
您不能说我不爱这世界。只是心有余炭,而深冬尚远
4
我们灵魂失控的部分负责相爱。后来我迅疾拆开长街
关掉楼梯,跑上房门穿过信封,蜷缩在办公桌下把你
读得激烈不禁引发六种震动。我们校对而目前的相同
令我们十分紧张,容易六神无主,而谜是至好的刹车
您漫不经心的每一句必然都历经跋涉,并因我的沉吟
散发出也使您陶醉的芬芳:您忙,您正在野花的现场
新鲜的您闻闻自己,我怕您生动起来,怕您因此逃逸
我想象您神秘的笑靥必定参与过很多谜的设计,而您
初见那晚出现的腮红,于我是种启蒙运动。您的盛开
比您的待放更静,我越是靠近,越是被发明着,一如
被宠爱的必定不能挣脱,我私密的享用也使东西更甜
有时候致命的一瞥懂得穿针引线,可以使暗中的事物
迅速连成一片,一如一个的到来使另一个的每次徒劳
成为伟大的等待。我也在等这种转化,我该有多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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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照顾着我。世上不存在的东西,都存在于语言中
写就是合法地多于一。当我在闹钟的空袭警报中隆重
而孤独地醒来,说出一个词,以使未来向我移动一点
我步入林中,一边游心太玄一边责怪礼物已拆尽神秘
有时东西会被自身的奇妙惊醒,虚空也并非折磨不出
一个可能,比如词语的静电。有时缪斯的口授也会跟
秘密租两小时的隔音效果,然而这种倾听还是超纲了
有人痴迷于创造美丽的关联:她转化一切并且使一切
亲密无间。她孤独之时最美,谁靠近,谁就会失去她
我们很难拥有一件东西同时了解它,有限的心迷失在
测量中,宇宙才会报以它的全部,一如在和镰刀相遇
之前,并不存在粮食,而我整天驾驶着我无法左右的
预感,茫然却被什么引领着。往日我摸到过许多偶然
如今我应归还,但愿我仍能领受什么并使它有所增长
6
必然有一平方米的深冬固定在灯下。我时常会徘徊在
忏悔录之中,布拉格暴雪从第四十七页连夜下到背面
凌晨五点在街道上被雪线淹没,寒风突然就洞穿了我
有段时间我都在读歌德,深觉阅读本身或许并不存在
只存在重读。当被问到恋人接吻时为何闭眼,歌德说
他们彼此都太闪耀。他还说手想看见,眼睛希望抚摸
有段时间,来自词语的帮助日益减少,我奇怪的胃被
饥饿和痉挛照亮。保持容器的清洁导致我越来越虚弱
反复沉吟的诗句,使我厚重的病体焕发出少有的辉煌
我有众多无名的朋友,当我说你你你时,他们就走到
本来的位置,从来不会认错。有时我被彻夜领向某种
开放,事物的巨流,被我的急读所放慢,犹如风按住
快进键翻阅石头直到被鱼骨刺伤,我快乐如玫瑰丛中
归来的少女吸着指腹,看见人们如其所是,各在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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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我在流逝中看见的,比我更慢的一切,其中也
包括您,当歧途也无法使风景更多,人也会失去婉转
应运而生,我是无花果中花的部分,而您,无的部分
花的坠落构成您的亏损,您逃也逃不脱,只好数自己
数也数不清,死亡从不节俭。您越数越少,惶恐起来
而我的轻盈来自雨燕折叠,在高速的自我辨认中,被
目击的即刻破灭,我看见时我刚好形成,还空空如也
是什么在吸引,是什么同时坠入,来到这样的我和您
您我的距离已毕业于铁轨大学的平行专业。必定会有
一个开闸就立即被找到的水位,在两个自闭的水库间
隔着雾我们在深度昏迷中划桨,未必就不能互相抵达
一个把您塞进紧接着我也会在其中的信封,寄往那个
永远在改变的地址:那只渴望毁灭,死于渴望而不是
毁灭的海鸥。走出海鸥,置身在它与风暴的畸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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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信,这些只能在您的火中才能阅读的,这些灰烬
其中有些要求被寄丢,有些不写也能被知道,有些您
从不读出声,甚至不读,您以为不读,我就不会消逝
最近一个咳嗽不停在深喉下摸着开关,摸到癌,瞬间
就点亮肺腑。我的名字惊吓得快要跌落到碑文的位置
开水苦口劝说着药,血液中治疗的桅杆可能已被偏方
倾斜。我失眠而夜读自己,竟无人生还,摸黑在地上
找着,我还听见罐头常在夜里受不了了就去摸背后的
保质期。有时蔬菜价格在叫卖声中肉搏使我倍感真实
前些天我终于见到海,地下室欠我的现在海替它还债
各种吹仿佛风不会破产,永恒的海声使我的耳朵有种
贝壳冲动。此时我若开口,将不再是任何表达。整个
下午我坐在沙滩,仅仅为了在那里不算。您若听到我
也就听到深海。您若听到深海,您也就不必再听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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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远远还不是海而我来自比湖水更清澈的地方,以我
被允诺的部分我确定,以我被确定的部分我向您走来
我来时您已不再是汹涌的自己,但您仍是蓝色的知己
沙滩的回答从来都是我在,我的回答将是海水的重来
我只活在您所能看见的瞬间,并在被凝视之中被耗尽
石头一旦成为雕像,首先就是失去什么,因而我绝不
从深处出来,宁愿被看到并依旧完好无损,就在这里
您其实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您看到自然就能认出来
更多时候,人总是在在渡河之时被看见,在沉没之后
才被看懂,但只要那个背景准备好了,人就得自觉地
全身而退,一如更好的自己,或者他人的遗忘,一如
恰如其分的死。有时我去车站看一天人来人往,虽然
没有谁被我等着。若有可能,我也准备再次为人所爱
您的孤独是无神的庙宇,我就在那里以一扇门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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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依旧醒着,有限,爬上屋顶,仍是爱的好材料
一如既往地在枯坐,暗恋和等待中耽搁自己。很可怕
那个随时能听懂我的因此不能开口,不能说之物立在
斧头的静默上,因孤独而更准确,果敢,制造着距离
您深夜的来到是我的雪意三层,我的等待是如此出色
以至于您及时的降临反而使我损失了部分私人的愉悦
听说有人长久活在贫瘠的山中,我好奇他神秘的补给
风旗猎猎作响是至高的托付,知道诗从来是危言耸听
但凡未说的,都已在未说那一刻被听到。大雨和竹叶
落下您的我的,陨星和我们落下生的死的,尘埃随着
谜底落下早的晚的,从中认出自己之时我已被偷换过
布拉格的钟声推测过的清晨,被确定成人们可从其中
醒来的容器。他呆坐于床沿,这陌生的沉寂仿佛来自
那只中国花瓶,大师般,给他的虚空以东方式的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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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封信地想您。爱是否曾让杜鹃因紧张开成别的
或者被难言的东西滋养着。其实回答就在隔壁,但我
从来不去敲门,我们从不分享只是同在。上帝的安排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向它祈祷,而是让我们互相回应
世界的崭新不依赖喻体的代谢,而在于我们不断成为
彼此的来历。来日是这般遥远,足以使任何事物丢失
在途中。既然我们已被赋予翅膀,对方和归期,是否
就仅剩下南来北往,倘若我并不美,却是唯一的来客
倘若我敲门,请亲自别开。或许您也害怕希望的东西
真的到来。要躲到多深才能一眼被看穿?不如带我的
信游览您的房间,教它幸存。我们在顾虑什么所以只
派出不是自己的人去见对方,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样
不如黑暗中谈自己,而后枯萎,得以坐到火中去合唱
爱固然不致死,但最终致死之物只能在爱中得到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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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您的来信,已经是个走远的人,我来到一个
自由但不能休息,嘈杂但都不是回音,可以看到自身
深渊并产生了可怕的丈量欲望之处。在每一件冰冷的
东西之中,您靠近我深入我并构成我,文字一样温暖
像一把桨迎向我,您可以把自己推离,但您却长久地
坐在湖边,不是等待,而神往往在走神的时刻才来临
天鹅高贵地浮在水面,甚至叙述的鳞波都不能靠近它
您的矜持正是我一直保持的距离,我将会在这段距离
不断成长。美没有旁观者,在至美的时刻,也是刺使
玫瑰更孤独,所以必要时要忍受痛苦一样去忍受纯洁
有个人一直站在荒野之上,令人担心,但总得有什么
在那里,不是您就是我,还在形成着什么更好的东西
我也已经找到那个寻找多年的突围口,然而我离开了
今天只是出来散步,在没人找到我就没有迷失的路上
*第五小节“她转化一切并且使一切亲密无间。”语出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