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作者: 雷蒙德.卡佛 译者:舒丹丹
在我看来,一首优秀的短诗不但适合于阅读,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适合于观察。当我们通过阅读一首诗建立起一种个人的全能的视角去观察一首诗的时候,这首诗就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它进而会参与到阅读者的人生当中去,而不仅仅是体验那么简单。确实,只有短诗才能具备这种卓越的禀赋,它不仅可以通过诗本身的魅力来打动一个读者,而且它会以自身的姿态、体型以及显而易见的外表去打动一个读者的视角。以貌取人往往会发令我们铸成大错,但“以貌取诗”却不会使我们陷入迷途,诗的外貌——这种外貌一旦得以建立,它就会给你正确的指引,为你重返诗歌获得一种无法描绘的力量——你会走进去,和它融为一体,而且有一种恰当的力让你和这首短诗得以相互融合,而不是欣赏它和理解它。无论地狱还是天堂,总之,它就是你的全部。一个句子的分行为何建立起诗的内在和结构?自有诗以来,这种分行的形式为什么就以其确凿的力量存在着?这个问题也牵涉到对诗的不断的质问,但是,诗从来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依我个人愚见就在于一首短诗不但有灵魂,而且一首短诗还具有外貌,它不但能让读者沉迷于阅读,而且能让读者醉心于观察,其它的语言艺术体裁不可能具备这种天生的禀赋,包括长诗也不可能如此。也许,人对诗的观察的需要正是诗存在的本质条件。老实说,我对雷蒙德卡佛并不十分熟悉,与其说他是一个啰里啰唆的外国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古代的中国人,这种错觉的建立来自于《透过树枝》这首极短的小诗,因为这首短诗有能力让我们返回到一个相对古老的、但我们却十分熟悉的时间体系里去,从而让我们能能再造出一个作者来,我们能再造出一个作者的语调、气息、眼光,甚至一只需要紧握另一只手的手来,这个再造的过程不需要借助别的外力来完成,神奇地是:诗本身就能生成它们。几只聚集的小鸟被偶然观察到只是生成这个作者的一个极其巧妙的媒介,但是它需要在这首诗歌中被观察到,依我看,这几只“每天都来吃食,吵嚷”的鸟儿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先验的存在,它在这首诗中存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呈现时间展开的方式,而且它必须需要一个词组来汇拢这种感受。作者用“乱蓬蓬的”来实现这个转化的契机,这个词组在句首出现,又在句尾和我们重逢。我认为雷蒙德卡佛并不是一个汉语语文教师,它一定不了解我们的应试教育,否则,他一定会力避这种讨巧的形式。但是他没有,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这里并非一种修辞关系,而是一种很得体的内心的需要:它需要建立起一首诗的外貌,这个外貌和时间有关系。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看不见那些小鸟,它们不相互挤撞的话,那些鸟儿就不会叫着,鸟儿不叫着的话,就不会出现时间,因此,也许并不是小鸟是“乱蓬蓬的”,而是时间是“乱蓬蓬的”。这个关系需要无穷的转化才来最终完成。我认为,诗人需要细节来救赎自我,这是诗的救赎方式,而诗的分行恰恰能生成更多的细节,或者可以说,诗的分行产生的这些细节才是一个诗人真正所需要的细节,只有它们——才能完成对诗人的最终救赎。所以,我宁愿相信,对于雷蒙德卡佛而言,这些分行产生的细节与《圣经》赋予他的一样多,这需要足够的虔诚和不断地潜移默化才能产生和完成,而并非我们按照诗所理解的那样是灵感所赐。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首短诗之所以要短,是因为它永远也没有完成,细节的生成总是无限地延期一首诗的结局。实际上是我们永远也没有真正的能力去完成它,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个,在一首短诗中试图表达出我们完整的观点,或者把细节全部发掘出来,这首诗一定不是诗了。那么在第一句“乱蓬蓬的”——这里被作者果断分行就显得不地道,因为如果把语言看作一门科学的话,诗的分行确实应该被取消,但是语言不是一门科学,它与情感关系太紧密,从最初的源头看,语言不是人类认识的工具,它是人类表达自我的工具,所以,这里需要分行,需要表达出更多的情感因素,它需要建立诗的外貌,诗的外貌就是为了呈现一些细节,同时要隐瞒一些细节,正如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个体一样,他也羞于呈现出最本质的东西。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出发,他希望通过写诗去抵达这个世界最本质的东西,但是他同样是害羞的个体,他也需要合理的回避。正是这个害羞令一个诗人在一首诗里产生了分行的迫切需要,作者为什么要在一首极短的小诗里面精雕细镂地刻画几只小鸟的情状呢?难道它们不断叫唤的“时间是,时间是”就是时间么?所以我相信,所有诗人其实都不相信世界的本质这个词语,正是这个“不相信”产生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杰出的短诗(我在这里不打算谈论长诗)。诗的分行恰恰源于这种对“不相信”的深刻的自信。是的,一个诗人在现实社会中也许本质上就是一个溺水者,他并不擅长于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自由泳或者蛙泳,所以诗中的停顿和分行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他需要停下来畅快的呼吸。一个诗人在一首诗中采用的停顿和分行的方式不可能是随而为的,虽然诗人有改变它的法律上的权利,但是诗本身却有力量生成它们的稳定性,对于生成它的作者而言,无非是塑造了一首诗的外貌,但这个外貌决定了一首诗生命的有无。诗的外貌才为一首诗赋予了存在的时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