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
文|杰克·吉尔伯特
你听见自己走在雪地上。
你听见鸟的缺席。
一种寂静如此完整,你听见
自己内心的低语。孤独
清晨复清晨,而夜晚
更孤独。他们说我们生而孤独,
孤独地活孤独地死。但他们错了。
我们因时间、运气或不幸
而抵达孤独。当我敲开
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
它发出完美的天籁之音,
纯然地传过整个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
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
将我从人生中途唤醒。
黑白的我,匹配着这淡漠的
冬日的风景。我想到月亮
片刻后就要出来,从这些
黯淡的松树间,寻找白色。
BETROTHED
You hear yourself walking on snow.
You hear the absence of birds.
A stillness so complete, you hear
the whispering inside of you. Alone
morning after morning, and even more
at night. They say we are born alone,
to live and die alone. But they are wrong.
We get to be alone by time, by luck,
or by misadventure. When I hit the log
frozen in the woodpile to break it free,
it makes a sound of perfect inhumanity,
which goes pure all through the valley,
like a crow calling unexpectedly
at the darker end of the twilight that awakens
me in the middle of a life. The black
and white of me mated with this indifferent
winter landscape. I think of the moon
coming in a little while to find the white
among these colorless pines.
婚姻
文/杰克·吉尔伯特
从葬礼回来,我在房间里
四处爬着,痛哭着,
寻找妻子的头发。
两个月里,从下水道,
从真空吸尘器,从冰箱下面,
从衣柜里的衣服上。
但其他日本女人来过以后,
再没有办法确定哪些是她的,
于是我罢了手。一年后,
移种美智子的鳄梨树时,我找到了
一根长长的黑发缠在泥土里。
被遗忘的巴黎旅馆
文/杰克·吉尔伯特
上帝馈赠万物,又一一收回。
多么对等的一桩交易。像是
一时间的青春欢畅。我们被允许
亲近女人的心,进入
她们的身体,让我们感觉
不再孤单。我们被允许
拥有浪漫的爱情,还有它的慷慨
和两年的半衰期。当然应该悲叹
为我们当年在这儿时
那些曾经的巴黎的小旅馆。往事不再,
我曾经每天清晨将巴黎圣母院俯视,
我曾经每夜静听钟声。
威尼斯已经物是人非。最好的希腊岛屿
已加速沉没。但正是拥有,
而非保留,才值得珍爱。
金斯堡有一天下午来到我屋子里
说他准备放弃诗歌
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
我赞同,但问他我们还有什么
即使只能表达到这个程度。
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
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回忆
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
而那样也已经绰绰有余。
野地冬夜
文/杰克·吉尔伯特
今夜我正在取水
猝不及防,当看到月亮
在我桶里,醉心于
那些中国诗人
和他们无瑕的痛苦。
人迹罕至的山谷
文/杰克·吉尔伯特
你能理解如此长久的孤单吗?
你会在夜半时候到外面
把一只桶下到井里
这样你就能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
在绳子的另一端使劲拉
穿过那座岛回家
文/杰克·吉尔伯特
黑暗中穿过平原走回家。
而琳达在哭泣。又一次到了
我抱怨、她痛苦、月亮
不再升起的地步。我们各自为战,
但我在雨中大叫,
而她哭泣,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知道无处可依。很难理解
我们当初怎么被爱带到了这里。
一 年 后
致琳达·格雷格
文/杰克·吉尔伯特
从这个距离看,他们站在海边
微不足道。她在抽泣,身着
一袭白裙,而婚姻几乎结束,
在八年之后。周围是岛屿浅平
无人居住的一侧。海水碧蓝
在清晨的空气里。当初来的时候
不知道会如此结局,只有他们
两人和寂静。一种纯粹看似美丽
对人们来说太难。
爱过之后
文/杰克·吉尔伯特
他凝神于音乐,眼睛闭着。
倾听钢琴像一个人穿行
在林间,思想依随于感觉。
乐队在树林上方,而心在树下,
一级接一级。音乐有时变得急促,
但总是归于平静,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永不再次凝聚成形。又一次永不。
缓慢。并非不充分。几乎离去。
寂静中一种蜂鸣之美。
那曾经存在的。曾经拥有的。还有那个人
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即将结束。
在这儿!在这儿!又没了!
(显现的性质)
文/杰克·吉尔伯特
白马非马,琳达写道,
她引用二千三百年前惠施的话。
事物不是它的名字,也不是
词语。画上的笛子并不是笛子,
不管怎么起名字。在爱荷华
一个聪明的诗人因为想到我们
是由电子构成而惊恐。我爱过的
吉安娜·乔尔美蒂光彩熠熠,出现
在一团活力中,但活在那宅第中的灵魂
并不是那幢建筑。意识也不是
正做梦的物质。即使所有的星星
加在一起,它们仍然不会知道它的根源。
大山的寂静不是我们的沉默。
大地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是“美好的一天”。
我们是偶然的出现。白马
在月光中比它站在阳光下
更白。而即便此时也取决于是否有一只铃铛
丁丁作响。我知道的瓦莱丽的亲密的身体,
不是我的朋友知道的那个秘密的身体。
她乳房的光辉随情况而不同:
是否穿衣,是被渴望还是太熟悉,
这些事实被沉思是在早晨
还是在瓢泼大雨的夜深时候。
我们不能两次进入同一个
女人,也不是因为能量之网紧绷。
它是一个不解之谜,与物质
和电子无关。它不能解释为什么在爱琴海上
眺望的琳达,不是在肯塔基
吃着甜瓜的琳达,也不能解释
为什么生活在雨中的头脑却不是
它的一部分。去世的野上美智子小姐
如今只活在我的头脑里,随我转瞬即逝。
她的纤白在我心中是冬季天光里
淡淡的琥珀的颜色。
注:(13)“美好的一天”(Un Bel Di),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唱段。
南方
文/杰克·吉尔伯特
在那些沿河的小城里
漫长的日子一天天并无新事发生。
夏日一周周似乎永恒停滞,
而漫长的婚姻也是如此。
生活中只有急事,出生,
或寻钓刺激。然后一只船
驶出迷雾。或许有个清晨
小心地绕过转角
在雨中,驶过松林和灌木,
一个芬芳的夜晚到来。
辉煌地,明光幻彩。两天后
它走了,留下醒觉的怒火。
好意
文/杰克·吉尔伯特
结婚就像某个人
把婴儿向上扔。
婴儿快活,他们扔
更高。向天花板。
它震动了松驰的灯泡,
灯泡熄灭
当婴儿开始下落。
我们该唱什么样的歌曲
文/杰克·吉尔伯特
当我们冲它挥手,头顶上
那只巨大的起重机就转过来,放下
它沉重的爪,尽它所能
温顺地等待,等我们扣上
那些三平方英寸的铁板。
带走这沉闷不堪的
现实,当我们再次挥手。
我们给这些取什么样的名字?
给它的嗓音配什么样的歌曲?
耶和华的另一张面孔是什么模样?
这个神按照他的形象创造了
蛞蝓和雪貂,蛆和鲨鱼。
给这些配什么样的颂歌?
是否是那然而之歌,
或者是我们的内心帝国之歌?我们
把语言作为我们的心智,但我们
可是那只死去的鲸鱼,气势恢宏地下沉
许多年,才抵达我们的内心深处?
失败与飞行
文/杰克·吉尔伯特
每个人都忘记了伊卡洛斯也飞行。
同样,当爱情到了尽头,
或者婚姻失败,人们就说
他们早知道这是个错误,每个人
都说这永远不可能。说她
这么大了应该更明白才对。但任何
值得做的事,做得糟糕也值得做。
就像那个夏天在海边
在岛的另一侧,当爱情
从她身上消逝,那些夜晚
群星如此熊熊燃烧,
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说它们不可能持久。
每天早晨她在我的床上熟睡
像圣母降临,她的优雅
像羚羊站立在黎明的薄雾里。
每天下午我凝望着她游泳归来
走过遍布石头的灼热旷野,
海的光在她身后,寥廓的天空
在海的另一侧。我们吃午饭时
听她讲话。他们怎么能说
婚姻失败了?像那些人
从普罗旺斯回来(当时那儿叫普罗旺斯)
说:那儿很漂亮但食物油腻。
我相信伊卡洛斯在坠落时并没有失败,
而只是到达了他胜利的终点。
注:⑨伊卡洛斯(Icarus):希腊神话中设计师代达罗斯的儿子,跟随父亲使用蜡和羽毛制作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时,因飞得太高,蜡被太阳融化而落水丧生。
一个事实
文/杰克·吉尔伯特
那女人不单单是一件乐事,
也不单单是一个难题。她是新月
让那绝对拥有一个形体,
让他滑行在神秘之上,无论
多么短暂,她的莅临光芒闪耀
在平凡和壮丽之上。像匹兹堡的夜晚
夏雨落在枫树和悬铃木上之后
空荡荡的街道上的气息。
又像汽车在一道刺眼的光亮里
突然穿行两个街区之外。
他的希腊牧羊小屋四周的石头,
和空旷田野里走动的驴子,意义何在。
他在强烈的阳光里穿过岛屿,
在黑暗中回来,一边想着那女人。
关于她的事实在继续,爱或不爱。
希腊冬天的快乐
文/杰克·吉尔伯特
世界超出我们,即使我们拥有它。
它广阔无边,我们在里面向它攀登。
一个只有风知道的地方,那个
月亮的王国,它呼吸一次
是一千年。我们的灵魂和身体温柔地
拥抱在一起,像查尔斯•兰姆
和他的姐姐又一次走向精神病院。
手牵手,泪水在他们脸上,他提着
她的手提箱。一次次打击在我们心上
当我们在洪流中搜寻立足处,
试图抓住不会被拉垮的东西。
一次次辜负了我们。我们小心退回,
不明白自己正去往何处。
一直记得元素周期表在半个世纪里
如何与证据不符。
直到他们理解了同位素是什么。
①亨利·莱曼解释:我们身在世界之中但我们又向它攀登——向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攀登。即我们所渴望的总是超过我们拥有的。
拥有那拥有的
(献给吉安娜)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在心灵的绳子上打结
便于记忆。它们不是
往事的图片。也不是关于橄榄树林
和那气味之间的,黄昏的说明。
走回来就是到达。
为此,那儿有三个结
和一段空白,另两个
紧挨着。它们并不模仿
她身体的内部,或是她干净的
嘴。它们不会描述,但它们
能够防止把它记错。
这些结让人回忆。这些结
是标记那条小径的纹章,让我们回到
我们拥有且没有完全忘记的事物。
回到一只丁丁丁响着远去的
铃铛,和那个日渐黯淡的甜美夏天。
一切都变得模糊,消逝,只除了
一丁点儿,但这一丁点儿就是绝大部分,
即使是损伤了。还有两个结,
然后就是直直的绳 子。
译注:吉安娜·乔尔美蒂(Gianna Gelmetti),杰克·吉尔伯特大学毕业后不久在意大利遇到的一个女孩,他生命中的第一场伟大爱情,但由于她家人的反对而破灭。诗人曾为她写过多首诗作,最著名的当数《起舞的但丁》,收于诗集《大火:诗1982-1992》。
另一种完美
文/杰克·吉尔伯特
这儿一无所有。岩石和焦土。
一切都被强光摧毁。
只有石头和一小块一小块
顽强的大麦和扁豆。没有破裂的东西
需要修补。没有东西
被扔掉或丢弃。如果你想要一张桌子,
你就付钱让人做。如果您发现
两英尺带刺的铁丝,你就带回家。
您会需要的。农民们不笑。
他们去镇上笑,或到节日的时候。
一种天堂。一切本然。
大海是水。石头就是石块。
太阳上升又下落。一种成功
不落痕迹。
交汇
文/杰克·吉尔伯特
身体是香草,
思维是蜂蜜。
那颗心,那颗心
浑然一体。
思维触摸身体,
便是太阳。
思维触摸心,
便是音乐。
当身体触摸心,
它们一起成了月亮
在那边,寂静飘落的
雪中。它是真实,
极度的,是居所,
神圣的,是秘密的
壁橱,通向荣耀。
正在发生的,与它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关
文/杰克·吉尔伯特
十一年的爱情栩栩如生,
因为它已结束。此刻希腊历历在目
因为我住在曼哈顿或新英格兰。
如果正在发生的,是正在出现的事物周遭
所进行的一部分,那就不可能
知道真正发生的是什么。如果爱
是激情的一部分,是美食
或地中海别墅的一部分,那就不清楚
爱是什么。当我和那个日本人
一起在山中行走,开始
听到水声,他说,“瀑布声
是什么样的?”“寂静,”他最后告诉我。
那种静我没有注意到,直到水倾泻而下的
声音,使我听了许久的寂静
变得明显。我问自己:
女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该用什么词语来称呼
让我那么长久地在其中追寻的
那种静的东西?深入欢乐雪崩的内部,
那东西在黑暗的更深处,还要更深地
在床上——我们迷失之处。更深,更深地
下到一个女人的心脏屏住呼吸之处,
那身体里遥远的某物正在那儿
变成我们无以名之的某物。
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文/杰克·吉尔伯特
让他满意的是别墅就在被大太阳
剥落得光秃秃的山顶上。周围
是一千堵坍塌的石头墙。他高兴地得知
这房子是国王的电报员建造的。
“在远方写作。”他把门一直关着
用一大坨搭扣和铰链。里面的杂草
有齐胸高,环绕着茂盛的玫瑰丛
和两棵李子树。走过去,宽楼梯
向上通到漂亮的露台和带高窗的
精致的房子。他清理了后面庭院里
大部分地方。他们就在那里
度过了他们的完美时光,在一棚
患病的葡萄藤和盛开的茉莉花下。有
微弱的水声从上面的水池传来,池边
是一棵石榴树,挂着夸张的果实。
十二年的空置让水槽里积满了树叶,
如今已不再堵塞。
他在合适的时间来到了合适的地方。
蓝色爱琴海在下面远处,轮船在更远处
缓缓驶出。鸽群在头顶上空翱翔,没有含义。
他和他的日本太太从后门出来,沿溪而上,
石头挨石头,两边的灌木
飞蛾累累。他们出现在巨大的悬铃木下。
那儿有一条泥泞小路,通向一座女修道院。
她说再见,他开始往下走,去山脚下
那个村庄,在那儿弄到他们一星期的食物。
头顶上天空寥廓。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她即将离世。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十一年,
意识到他们用尽了那段特别的时间
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野上美智子(1946—1982)
文/杰克·吉尔伯特
因为她永远不在了,她就会
更清晰吗?因为她是淡淡蜂蜜的颜色,
她的洁白就会更白吗?
一缕孤烟,让天空更加有形。
一个过世的女人充满整个世界。
美智子说:“你送给我的玫瑰,它们
花瓣凋落的声音让我一直醒着。”
只在弹奏时,音乐才在钢琴中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们与世界并非一体。我们并不是
我们身体的复杂性,也不是夏日的空气
在那棵大枫树里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是风在枝叶间穿行时
制造的一种形状。我们不是火
更不是木,而是二者结合
所产生的热。我们当然不是湖
也不是湖里的鱼,而是被它们所愉悦的
某物,我们是那寂静
当浩大的地中海正午甚至削弱了
坍塌的农舍边昆虫的鸣叫。我们变得清晰
当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但还不是
弦或管的一部分。像歌曲
并不是歌者,它只在歌唱中存在。
上帝并不住在教堂的钟里面,
只在那儿短暂停驻。我们也是转瞬即逝,
与它一样。一生中轻易的幸福混合着
痛苦和丧失。总在试图命名和追随
我们胸中扬帆的进取心。
现实不是我们所结合的那种感觉。而是
走上泥泞的小路、穿过酷热
和高远的天空,以及无尽延伸的大海。
他继续走,经过修道院到旧别墅,
他将和她坐在那儿的露台上,偎依着。
在宁静中。宁静是那儿的音乐,
是寂静和无风的区别。
Music Is in the Piano Only When It Is Played
We are not one with this world. We are not
the complexity our body is, nor the summer air
idling in the big maple without purpose.
We are a shape the wind makes in these leaves
as it passes through. We are not the wood
any more than the fire, but the heat which is a marriage
between the two. We are certainly not the lake
nor the fish in it, but the something that is
pleased by them. We are the stillness when
a mighty Mediterranean noon subtracts even the voices of
insects by the broken farmhouse. We are evident
when the orchestra plays, and yet are not part
of the strings or brass. Like the song that exists
only in the singing, and is not the singer.
God does not live among the church bells
but is briefly resident there. We are occasional
like that. A lifetime of easy happiness mixed
with pain and loss, trying always to name and hold
on to the enterprise under way in our chest.
Reality is not what we marry as a feeling. It is what
walks up the dirt path, through the excessive heat
and giant sky, the sea stretching away.
He continues past the nunnery to the old villa
where he will sit on the terrace with her, their sides
touching. In the quiet that is the music of that place,
which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silence and windlessness.
曾几何时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们偶然地年轻过,磕磕绊绊
撞上快乐,他说。我们
身体的那种甜美自然而然,一如太阳
每天早晨从地中海升起
一样新鲜。我们是偶然地
活着。一种形体没有定型。
我们是由旋律构成的一段音乐,
没有合弦,只在白色键上
演奏。我们以为激动
就是爱,那种热烈就是一段姻缘。
我们无意伤害,但只能看到那些女人
一星半点,在激情和仓促之际。
我们年轻无知,他说,我们困惑,当
她们让我们亲吻她们柔嫩的唇。
有时她们回吻我们,甚至主动地。
而且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们被赠予树木,这样我们能知道
上帝的样子。还有河流
这样我们可能理解他。我们被允许
拥有女人,这样我们能在床上与主在一起,
无论多么片面而短暂。
激情,然后我们又孤身一人,
而黑暗继续。他住在
马萨诸塞的树林里两年之久。
在月光允许的午夜,赤身裸体出来
到夏天的松树林里。
他观察山杨树,当下午的微风
将它们吹动。倾听雨声
打在他窗边的灰胡桃树上。
但他最终离开时,它们并不在意。
那个难侍弄的花园,他曾做它的助产士,
也无动于衷。八只野鸟
当两个冬天的大雪让它们挨饿,
他喂养了它们,如今转眼就忘记了他。
还有那三个女人,当时和以前,
曾经让他吃、让他完全进入,是他着陆的
广袤无边的新世界,如今只是普通朋友
或者已经去世。我们被赠予的又被带走,
但我们仍然设法秘密地拥有。
我们失去一切,但我们收获
它们给我们带来的后果。记忆
凭借碎片和近似值,建立起了
这个王国。我们是拾穗人,
正为即将来临的冬天填满谷仓。
超越精神
文/杰克·吉尔伯特
越过大火后教堂的一片废墟,
你能看到行政大楼里零星地站着
一些老人,透过已经没有了玻璃的
精致的窗扉向外张望。
闲散而困惑。有几个人在下面
荒草阻塞的街道上搬东西
没有目的。内心坚守着日益黯淡的
对美好往昔的记忆。庞大的船只
在远方升起,靠岸又消逝。
饥饿的男人们蹲在广场的地上,
一片布在他们面前,无物可卖:
一个拿着报废的保险丝和一个烧坏的灯泡,
另一个只有一根大螺栓和螺母
锈在一起。一个有两枚拜占庭硬币
和一堆氧化物,它里面有一片银
上面有一个赫尔梅斯面孔的戳记,但他
并不认得。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寻找
重要、有价值的东西。此刻
独自到达一片荒野,因不满
而奋力,再次需要。不为拯救。
继续,因为那儿也许有某物像他一样。
去参观那不明自身意义的重要事物。
罪过
文/杰克·吉尔伯特
他在想这罪怎样事关重大,
在仅仅活着之中他有多少股份。
比如懒散。无所事事,
浪费的日日夜夜,积成了
这些心爱的年月。又长又热的下午
观看蚂蚁,当知了在中国榆树上
哀怨生命短促。
没人注视时常常这么懒散。
在四处泥土的歌唱中,浪费了
六月的清晨。秋日的下午一无所事,
只是谛听溪流的诱人歌声,
而云朵把他引入甜蜜的快乐,
一切听之任之。用尽我们拥有的
些微的时间,品味我们的凡俗生命,
悠闲而缓慢地跳着华尔兹。不在意
未来。乐于让园子荒废,
让房子继续平时的零乱不整。
是的,又垂涎邻居们的妻子。
她们干净的头发和温柔的声音。六翼天使
他确信就在楼上某个房间里。
自豪感犹豫的场合,感觉着自己的感觉。
夜里醒来,就躺在那儿。察觉
过去在美妙的寂静里。其他的,
更旧的自豪感。看着救护车拉走
那个被他打碎了喉咙的男人。尤其是
他的贪婪。贪婪时间,和存在。这个世界,
松林——它在冬日的黄昏里
延伸着铁轨两侧所有的棕色或裸露。
他感觉着寒冷,没有被赦免的罪。
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
文/杰克·吉尔伯特
渴望,在欢乐之内。心的饥荒
在精神的喜悦之内。高兴地醒来
而现实总是让人不满。看到贫乏
在尽善尽美之中,但仍然渴望
它的严厉。想起
一个希腊农民在果园里,
白色的杏花洒落,洒落
在他身上,当他奋力拖动木犁。
我记得荒凉而珍贵的巴黎冬天。
战争刚刚结束,每个人都又穷又冷。
我饥肠辘辘,走过夜间空荡荡的街道,
雪在黑暗中无言地落下,像花瓣
在十九世纪的末期。壮丽而空阔的林荫道上,
实在性看起来是如此切近,
而那只出名的铜钟讲述着时间。
剥去一切,直到存在显现。
古老的建筑和塞纳河,
小石桥和华丽的喷泉欣然盛现
在空虚里。什么样的美食在这贫困之中。
怎样的新鲜在我的孤独之中。
雄心
文/杰克·吉尔伯特
已经抵达了起点,开始接近
一个新的无知。要成为的地方,
要生活于其中的秘密,要获得的罪。
也许在南美洲,或许一个新的女人,
另一种不懂的语言。
像乘一只筏漂泊
在我们已经开始的生命之海上。
热带地区一家倒闭的两层旅馆,
正午酷热中的寂静,太阳
透过百叶窗,迷离。
拿着他的诗坐在小桌边,
每个人都睡了。快乐地想着,
他的手在他将要成为的河流中
划过。
被遗忘的内心方言
文/杰克·吉尔伯特
多么令人惊讶,语言几乎总能有意义,
多么让人害怕,它并不完全有意义。爱,我们说,
上帝,我们说,罗马和美智子,我们写,而词语
误解了它。我们说面包,它的意义取决于
哪一个民族。法语没有一个词表示家,
我们没有一个词表示严肃的快乐。印度北部
有一个民族即将灭绝,因为他们古老的语言里
没有亲爱这类词语。我梦到已经消逝的
词汇,它们可能表达了某些我们再也无法
表达的东西。也许伊特鲁里亚的文本
最终会解释为什么坟墓上的那对夫妇
正在微笑。也许不会。当数以千计
神秘的苏美尔匾牌被破译时,
它们似乎是商业记录。但如果
是诗文或圣歌呢?我的喜悦如同十二只
埃塞俄比亚山羊静立在清晨的阳光里。
噢,主啊,你是盐板和铜锭,
壮丽如成熟的麦子在风的吹动中弯曲。
她的胸脯是六头白色公牛,系着
埃及长纤维缰绳。我的爱是一百罐
蜂蜜。大量的金钟柏是我的身体
想对你的身体的述说。长颈鹿是黑夜里的
这种欲望。或许,螺旋状的米诺斯文字
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一幅地图。我们感受最多的
没有名字,除了琥珀,人马座,樟树,马和鸟。
寻找某物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说月亮是马在冲淡的黑暗中,
因为马离我最近,伸手可及。
我坐在国王的电报员在山上建造的
这幢旧别墅的露台上,俯望
一片碧蓝的海,和那只白色小渡船,
每天中午它缓缓驶向下一个岛屿。
美智子在我身后的屋子里奄奄一息,
长窗子开着,这样我就能听到
她弄出的微弱声音,当她想要
咂一下西瓜,或者让我把她抱到
那个高天花板房间一角的小桶边,
那是我们最适合当便盆的东西。
她坐下时靠着我的腿,这样
就不会因为虚弱而摔倒。
靠得那么紧,多么陌生而美好。
她双脚的弓形像孩子们
在柠檬树丛里呼唤的声音,我的心
在那里无依无助如鸟儿被压碎。
挽歌,给鲍伯(让.麦克利恩)
文/杰克·吉尔伯特
只有你和我仍然站在高地街的雪中,
在匹兹堡,等待跌跌撞撞的铁制街车。
它一直没有来。只有你知道多么强烈的风暴
在阿利加尼河和孟农加希拉河上
才是我渴望的。除了你没有人记得皮博迪高中。
你分享了我的青春岁月,在巴黎,在科莫湖畔的山上。
后来,在西雅图。是你,一遍又一遍演唱着
《浪子唐·乔望尼》中的咏叹调,用音乐
充满普吉湾的森林。你在前厅里而我
在楼上和你离弃的妻子在我床上。你的
孤独的声音泼洒在我们快乐的身体上。
你有了第三任妻子,当六个月之后
我在意大利的佩鲁贾,但已经爱上了别人。
我们在慕尼黑到处找她,又是大雪飘落。
你试着决定什么时候干掉自己。这一切
最终把我们带到了圣弗兰西斯科。那座巨大的
颓坏的白房子。再没有莫扎特的音乐
从那儿传出。你没有了哈利路亚。往事不再
你曾经跳着华尔兹,在巴黎沙龙里的枝形吊灯下
醉于香槟和那个希腊女孩,而其他人
站在镜墙边。那些男人盯着你
面带怒气,女人们眼神捉摸不定。再没有人
用那些年月的语言讲话。没有人
记得你是位男爵。街车
已经跑完最后一班,而我正走路回家。思索着
爱情无可辩驳,因为它已到达终点。
注:
(5)阿利加尼河和孟农加希拉河(Allegheny and Monongahela rivers)在匹兹堡交汇成为俄亥俄河。
(6)皮博迪高中(Peabody High School),位于匹兹堡东利伯蒂的一家公立中学,创立于1911年。
(7)普吉湾(Puget Sound),美国华盛顿州太平洋沿岸小水湾。
(8)佩鲁贾(Perugia),意大利中部城市,翁布里亚区首府。
寻找匹兹堡
文/杰克·吉尔伯特
狐狸轻轻挪动,盲目地穿过我,在夜间,
在肝和胃之间。来到心脏这儿,
犹疑不定。思量,然后绕着它走。
试图逃脱我们暴力世界的温柔。
继续深入,寻找匹兹堡在我体内
留下的残迹。铁锈斑斑的工厂,庞然大物,
匍匐在三条河边。它们的威严。
我们曾每晚在那儿玩耍的砂石弄堂
被总是耸向天空的地狱染成粉红,
似乎基督和圣父仍在塑造着
这尘世。机车驶过冷雨,
堂皇而野蛮,浑身是劲。大水
日夜流过这座腰束着
九十座大桥的城市。丰伟的肩,
溜亮的腿,顽固而威严,不可屈服。
所有的紧握与奔流,浩大的吸吮和根深蒂固的优雅。
一座砖头和腐木的城市。阉牛和君王的气度。
原始的匹兹堡。冬季一月又一月述说着
死亡。美如同粗蛮一样驱策着我们。
我们的精神在这荒蛮中锻造,我们的思想
由心塑造。就这样造出了一个美国。
狐狸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建造我的匹兹堡。
在巴黎比特肖蒙公园的那些午后。在希腊岛上
布满石头的旷野。有时,和女人一起在床上
在她们的温柔乡里。如今狐狸将住在我们
残破的房子里。我的西红柿成熟了,在野草
和水声里。在我严肃的心造就的这幸福之地。
成年人
文|杰克•吉尔伯特
大海在黑暗中安睡
潮湿而赤裸。半个月亮在天上隐现
仿佛有人曾经穿过一扇门
背着光亮而来。那女人想
他们怎么就比邻而居了
许多年,而她属于其他的人男人。
他朝她移动,知道他将要毁掉
他们相互不了解时的情形
沉思之十一:再读布莱克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记得与他们合租的那座房子
笑声,关于爱的永恒谈论。
他们的朋友的充沛精力。
和夜深时的声音。
鞭笞的声音。催促声和尖叫声。
像死人般挨着躺在一起。
逍遥在外
文|杰克•吉尔伯特
我们已经生活在真实的天堂里。
马儿在空荡荡的夏日街道上。
我吃着自己买不起的热香肠,
在冰天雪地的慕尼黑,泪流。我们能
回想起。一个孩子在外场等待着
一年中最后一个飞球。天那么暗,
黑色衬着天堂。
嗓音向着晚餐,变弱,
在极远处微弱的呼唤。
我站着,双手张开,注视着它
向上弯曲,又开始向下,变白
在最后一刻。手向下。盛开。
度量老虎
文/杰克·吉尔伯特
一盘盘锁链。一扇扇牛肉堆在货车上。
水牛拖着柚木在曼德勒城外
河流的泥浆中。拜占庭穹顶里的主。
头顶上巨大的起重机载着钢板
穿过昏暗的光线和轰鸣声,朝向
剪切四分之三英寸金属板的巨型剪刀,
然后砰然落下。心智的重量
使精神的大梁和支柱折断,流溢出
心脏的熔液。轿车般大小的炽热钢锭
从轧钢机滚滚而出,黑暗中更明亮的金属
脱落下红色的渣。下方的孟农加希拉河,
夜的光泽在它的腹部。寂静,除了
机械哐哐作响在我们的更深处。你还会
爱,人们说。得给它时间。我随时间
日渐耗尽。日复一日,平淡无奇。
他们所说的真正的生活,由八英寸测量仪构成。
新奇四处大摇大摆,仿佛其意义重大。
讽刺,整齐和押韵假装成诗歌。
我想回到美智子刚过世的那段时间——
我每天在树中哭泣。想回到那种真实。
回到那样的巨痛,活得那样淋漓尽致。
注释:
[1]亨利·莱曼解释:此处“老虎”指向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作《老虎》。吉尔伯特此诗聚焦生命的强大力量:生命,当真实地活着的时候,应该像老虎一样,无法度量。
诗歌是一种谎言
文/杰克·吉尔伯特
诗歌是一种谎言,
出于必要。有益于诗人
或美。但也是因为
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说出。
那些人拒绝伪装,值得赞赏,
正如那些不愿意虚张声势的人,
但他们没有被允许
哪怕说这么多。
德加说:他并不画
他看到的,他画的东西
要能让他们看到
他拥有的事物。
一丝不挂,除了首饰
文/杰克·吉尔伯特
“而且,”她说,“你一定不要
再谈论狂喜。这是孤独。”
女人走来走去,一边捡起
她的鞋子和绸缎。“你说过你爱我,”
男人说。“我们说谎,”她说,
抚理着一头秀发,一丝不挂,除了
首饰。“我们试图相信。”
“你无能为力,对欢乐,”他说,
“悲叹和哭泣。”“在梦中,”她说,
“我们对自己假装我们在抚摸。
心对它自己撒谎,因为它必须那样。”
向王维致敬
文/杰克·吉尔伯特
一个不熟悉的女人睡在床上
另一边。她微弱的呼吸像一个秘密
活在她体内。四年前在加利福尼亚
三天里他们熟识了。那时候
她已经订婚,后来结了婚。此刻,冬天
正吹落马萨诸塞最后的树叶。
两点钟的波士顿和缅因静静流逝,
夜的呼唤像长号般欣喜,
将他留在此后的沉寂里。她昨天哭了,
当时他们在林中散步,但她不愿
谈论此事。她的痛苦将得到解释,
但她仍将不为人知。无论发生什么
他将再找不到她。虽然那喧嚣和罪过
他们可能在身体的狂野和内心的
噪音中获得,但他们将仍然是
一个谜,面对彼此,面对自己。
注:⑮王维(Wang Wei),字摩诘,中国唐代诗人;杰克•吉尔伯特喜欢王维的诗,更向往他的隐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