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
一声吼。从我胸腔喷涌而出
如一个火球。熊熊火焰中
一些脸变了形
随后从我生活中消失
不得不再见的脸
有了铁青,笑容的锈迹
它是如何失控的
舌头为什么不把住喉咙
牙齿为什么不竖起言语栅栏
像只猫舔着自己
我变得隐忍、沉默和胆小
不敢学他,曼德尔施塔姆,在一个酒吧
从一个契卡手里抢过一张死亡名单
撕碎,然后冲到大街上
那么多年来我唯有对你一声吼
父亲,唯有对你,那团火
没有烧到我。那时我十七岁
你把饭碗摔地上,我冲去灶屋
那个你统治的家
无花果树下奶奶趴在地上
没有抱住我的双脚
那个国家再没给曼德尔施塔姆好脸
你第三天就出现在大学宿舍门口
带着腊肉和衣服
仿佛那声吼从没有出现过
仿佛那团火球只是瞬间照亮阴影地带
通往羊牯塘车站的铁轨上
我们一前一后,说话的语调
从未有过那样轻柔
两边夹竹桃开花,四野小鸟飞翔、啼鸣
宁静
后院传来铡刀声
带着比铿锵多一点紧迫的节奏
我不到现场都能想象两只手是怎样协作
草料在脚盆渐渐堆高
当我看见父亲推开草料的尖峰
从檐口射向天井的阳光
映出他满脸的生气
金丝黄牛在栏里一声轻哞
低地
移动通信铁塔在山顶闪光
它占据这片丘陵的高地
以前这里是童年的瞭望哨所
当我爬上山顶最高的松树
腾出一只手指着远方
火车正在地平线上冒着浓烟
滚滚浓烟——那么浓——在半空散去
火车如纷繁世事不再令人惊奇
在低处我发现更多奇迹
我推门看见不久前丧偶的三婶
一头白发伏在饭桌上,微微的鼾声
伴随抖音里锣鼓铿锵的花鼓戏
强光
乡村黑暗的夜晚
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射出强光
它让挑梁上的干红薯藤里
酣眠的麻雀惊醒
睁不开眼,眼睑微微颤栗
强光从我手里射出
我握着麻雀身体的温热、翅膀的颤栗
无比得意。一时的快感
当我读到“一道从海军部军舰射来的强光
点燃了我”,当一道强光啪嗒一声
照向我,心里陡然一颤
遂想起,麻雀身体的温热、翅膀的颤栗
乃揭露人性的沉默言辞
水葫芦
一兜碧绿的水葫芦
某天在水面衍生出第二兜
我蹲水边,摸了又摸
像摸婴儿的脸
渐渐胀大的肚子
娇嫩不可名状
或许是它最早给我的手指
上了一堂“爱与抚摸”的课
当一池水葫芦在雨中
晃动着叶片就像一群孩子
从水底下一齐将头冒出水面
我学会一个词还不懂说出:“怜惜”
一兜被扯起。一兜又一兜跟着出水
根连着根,前赴后继
那时奶奶在里屋昼夜呻吟
我指甲刻进门框,弟弟紧抓我另一只手
野望
坡顶上,荒草淹没道路
四下里一片野茫茫
一根赤裸的荆棘缠住你
我在前面四处张望
你看见一片枯。我看见翠绿的麦地
有一块在晃动,一块石头
高高画一个弧,掉进一个挖好的方坑
随即欢声涌出来
你看见荒凉。我看见
一个女孩扑在田埂上伸长手
从坎下的荆棘丛摘一枝野蔷薇的嫩茎
递给蹲在一旁的男孩
你看见一片空无。我看见
草叶上露水绘着亡魂的脚印
他们成群结队,赶赴一个节日
院子轻烟浮动、火光闪烁
裂缝
大旱之年田野和滩头
布满裂缝。凸起的泥块坚硬
稀疏绿草摇曳风中
我赤脚走过,脚板偶因一阵刺痛停住
裂缝中某处泥鳅脊背的青幽
始终激励它不断前行
那裂缝如静脉
现在一片丰饶中我看见枯枝
“下辈子变牛,都不跟他共一条田埂吃草”
我知道他说的“他”,他们的血管
奔流着相同的血液
堂前木樨树露出几处斧痕
那么深,父亲敷上泥土
以保鲜薄膜细心包裹
它活下来:在布满裂缝的伦理中
活出一块美学的凉荫
悼一棵苦楝
新屋山墙外,长着一片小树林
一堆人坐在旁边乘凉
夏日的太阳落向西山
月亮正升起
这片小树林有桂花、柚子树、桃树
有紫荆、香樟、橘子树
橘生淮南为橘,这里谁知道
他们说桂花四季常青
紫荆和桃树春天开花好看
香樟虽落叶但挡西晒
一棵伴随几代人的苦楝
他们说没用了,不结果,还落叶
过去可以做水车叶子
如今毫无用处且带着一个“苦”字
电锯响起。苦楝倒地
一把斧头砰砰砰将它肢解
满地碎绿和瓷白
我爱苦楝细花的淡紫
绿叶的修长,叶脉的明晰
我也喜欢它的树皮斑驳嶙峋
有一种深厚的年代感
当它被灭绝我只是听着它被倒拖走
在大地上擦出最后一阵簌簌声
过节
院子里停满了小轿车
门关着,不相往来
堂兄弟隔着一个“堂”字
下雨了没有小孩朝着檐口伸出手
——檐口的瀑布化为落水管
看不见的自由落体
阳光照暖山墙没有老人在一起讲古听古
讲古听古的人早已作古
父母在兄弟仍然围着一张桌
转盘缓缓转动,
鞭炮和烟花声浪一家比一家高
一家和另一家暗中比试
燕子消失了。再没有漆黑的楼板
做燕子的写字板
那一阵燕窝的呢喃啊,下面是
爷爷和小姑妈寂静的唠嗑
一只远逝的老鹰在空中久久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