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什么时候来过?
据说能进入每一个想她的大脑中。
树想到也可以,
观音形的叶;
石头想到也可以,
在石头里凿一尊。
但是若我外婆想到,必定是她有麻烦,
灯笼草难以及时提进来。
观音要进一道窄门。
这时她在别处千万个化身,就可能
难以顾及。
那时外婆还年轻,很小的时候
就想着她,渴望见上一回。
然而,如何见上呢?
她日日祈祷,去有真身的庙宇。
并不知道此种方法是否正确,
她做小姑娘的时候,
就从曾外婆那里得知观音。
啊,那时候的观音
与现在的是同一人吗?
听说曾外婆也是一生苦苦追求,
盲眼睛、盲文化,
幸运的是曾外婆常听山中的
虫兽,花鸟讲解。
小时候外婆住在阁楼上,
并不出门。只静静地
听山中天空的静,
那透明得发光的蓝空间,
仿佛有一个人。
她不认识那个人是谁,
仙气飘飘,煞是好看。
后来长大成人,下嫁
到我外公,一个游子,
半个佃农。也可以说是
自家里的长工,由于全国
都在打地主,
所以就下嫁到自己家的长工。
于是外婆的小脚颤巍巍地
下地了。地里的泥
像撒了糖果一样。
但是她更多的是在家里煮饭。
在家里纺纱。
她纺的纱又细又均匀,
又白又细又均匀。
外婆纺纱时
我看见她的小脚
小锤、青莲一般。
那时她十五岁,发上的花
清晰又可爱。
夜夜梦到莲花和观音。
有时只有观音,
莲花在脚边。
也不晓得观音听见了没有,
或到底来了没有,
后生下我母亲,
穿过一道窄门。
2
苦难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每一个人身上都有?
就连小路都面黄肌瘦。
小路上的黑狗、花儿羸弱不堪。
一滩苦水怎么也流不出沼泽地。
冤死的灵魂说,
这才是滋养我们的呀,
怎么能让它祸害他人?
整个村庄就像
浸泡在苦水中。
外婆,心里伢结吧?
母亲,在尿桶边。
大概看见我母亲
襁褓时躺在尿桶边的样子。
她那么小,却哭得刚烈。
哭声就像割槭的碎瓦片。
外婆也管不住,就喊:
“观音来了。”
什么都没明白,就做了母亲。
母亲是什么呢?
给出爱?给孩儿吮吸血液?
母亲是一个高尚的词?
一切事物的源头:
有如水源,有如阳光,
有如世间运转的动力,
如同早晨的清辉。
如同禾苗分蘗,外婆不知道从哪里
付出这么多爱。
仿佛有人布施,却没人看见。
观音是她见过的人。
在空气中,在水塘里,在路上,
在玉米秆上,在她拔出的芨芨菜里,
在她替人祝福的心愿里。
观音不仅无处不在
还处处现形。
人之所以能得到食物
是观音赐予机会。
世上的事物,
这样就感到通透。
当有过不去的困难时,
当外公在黄茅熬硝没有消息时,
这样外公便回来了。
在山洞里熬硝,山洞的故事,
小时候听得入迷。
那时外公一脸精瘦,他进门时,
外婆站在木门边。
3
孩子们长大
才不管什么年月,
只随一簇绣球花便长大了。
母亲兴奋地走过王塘布
走过王塘布就去社背,
到了社背又去院前,
这些起伏不定的山地呀,
荡漾母亲青春的身体。
是否有蝴蝶跟随?
是否有人惊讶地回过头?
按我的理解,
但凡山中有灵之物,
都回过了头。
怎么会想红军和白军的事?
红军和白军在王塘布过兵,
谁知道哪方是好的?
一会儿红军被打过去,
一会儿白军又被赶走。
战争是什么?
战争就是摧毁肉体、破坏道路,
使善良的心滋生仇恨。
或者战争就是替死神分发礼物。
战争是某些人的憎恨
无限膨胀使得纯净的世界异常紧张。
使得各归其是的事物
改变了轨道。
将人的恶极大发挥。
战争就是使乌鸦
有机会啃食人的身体。
使草长进温馨的庭院,
使观音看到这些无力。
母亲问外公许多遍战争是什么。
外公不可能回答很多,
他淡淡地说:“它使人成长。”
让人看清别人的心。
那些平常隐藏在心底的罪恶,
他指的是邻人,
借战争之机屠杀仇家。
母亲只管自己长大,
仿佛石缝里的红薯,
倔强又温暖。
这时候观音哪里去了?
可能在破碎的泥躯里。
在外婆仅存的沉思默想里。
那个天天现形的人,
怎么就不现身了呢?
4
每周走六十里山路,
母亲去读书。
天不亮就出发,
爬山路,涉河沟。
令人想到秋瑾女侠。
她们俩在同一纬度穿行在黄土山林中。
母亲风风火火,
每周带一罐子咸菜。
就像黑暗的中世纪
接受新教育的女子,
母亲也是第一批
接受新思想的人。
她的性格愈发刚烈、锐利,
不再相信山中的神,
不再相信外婆的观音。
她的成绩优异,
看事物直接看它的本性。
比如一棵樟树,本可以
说它们神秘、优雅,
但她只说它的实用性。
比如山上的毛耳朵、伏苓、苍耳,
如果不认识,或太小,
就直接糟蹋它们。
比如小猫太多就直接浸死。
在那个时代,
大概所有人都这样。
母亲读书,
应该是读到了反抗精神。
不相信神话,
凡事身体力行。
按今天的说法是以反传统的姿态
来继承传统。
或者正是这一代又一代人的抗争
才使得社会前进。
但是,当年的母亲不懂,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理。
谁又没觉得
自己看到了真理呢?
外公仍然去耕耘,
大片的土地需要他去耕耘。
母亲将她的想法藏在心里,
在对面的河坝上,
有一刻会释放出来。
当她凝望不尽的山峦阻隔时。
当她沮丧地被召回家,
无聊地在对面河坝上放牛时。
5
他们分手
在一个朦胧的早晨。
只有几棵柳树在河边。
在那个狂热的年代,
东方出五星。
母亲说,她要去考教师。
可是新婚的丈夫并不同意。
他们的争吵发生在河边。
我追踪母亲的心理:
她可能认为自己是新女性。
每一个再小地方
都有一个新女性。
母亲认为接受了新事物,
对事物有了新的了解。
尤其是人的社会,
多人劳动,多人共锅。
但我觉得还不是这些,
母亲应该是不想被束缚和驾驭,
有一种朦胧的“女性主义”,
所以愤而离开了丈夫。
那个不知为何就嫁给了他的人,
留下未满周岁的孩子。
每当说起这件事,
我就会想到遶市河边
空寂的杨柳,儿时经过时,
这几棵杨柳是否就是见证?
完全以他者的经验印证这件事。
这是记忆与真相。
当我们记忆一件事
并不需要原先的事实,
只需要读者和语言的
粗略描写,让记忆承认便行。
语言甚至都可以模糊,
唤醒经验即行。
每当听到这件事,
我就会想:如果没有那个决定
我会在哪儿?
十甘庵的事物们将何处去?
世界的规律出现小小的偏差。
事物们捱开了一点点。
母亲后来如愿做了教师。
而外婆急急地纺纱,
外婆心中的观音
出现在祈愿中。
6
十甘庵是什么地方?
十甘庵是悬崖和事物的高地,
是一切事物的总源头。
阳光留恋那里金色的山顶,
春天最能收获碧绿,
花儿最喜欢开在那里。
当人们有足够知识
得在那里找到对应物。
比如阴间地府
那里就有一个入口;
比如你所看见的,
那是因为想让你看见;
比如事物们的出身和身份
在那里会让人看得更清。
就拿草来说——
每一种都是针对
另外一种的弱点来发挥;
每一种都是将自己未完成的部分
让另一种来完成。
因此它们才是美美与共的。
就拿昆虫来说——
当一种昆虫认为某种叶子不能吃,
却是另一种昆虫的美食。
当一种昆虫的构造对另一种昆虫是警告时,
那么对第三者来说
却是可口之物。
就拿植物和生物来说——
它们从泥土中蹿出,
虽然有吸取太阳能量的说法,
有上帝的爱使万物生长的说法,
但是更可能是坚硬与柔软的中间体。
星岩土壤的坚硬与虚幻空间的柔软,
二者虚妄出来的过渡物。
无论植物、动物和人,
鬼或未知都是这柔软过渡物的指称。
所以,十甘庵是一座
高高在上的山崖,
不是所有人能去。
因此能飞的东西,
比如人的精神能够上去。
而事物的遗骸和隐身的菩萨
就在上面。
每当世间清静,五六点的黄昏
就有菩萨端坐在那悬崖之上,
他悠闲清远的样子,
后世修行之人难以企及。
每当人们心思慌乱,
就镇定地端坐于自己的宝身之内,
暗示他与人、与事物的关系;
也包括与方位,
人与人之间的比喻。
因此但凡有人
谈到十甘庵的事物,
即指称了所有事物。
我母亲听说后,
有意走此一遭。
7
那是一个菩萨的窝,
菩萨在那里游玩或凝神;
可以是树的菩萨,泥的菩萨,
当然更可能是人的图腾。
不论何种原因,
反正比人先到。
有幽深林木做掩护,
有翘檐红漆的寺院做庇护。
只有事物们在场的时候,
他们的动静更大。
如果有鬼儿偷听,
他们能够发现。
因此,菩萨在十甘庵
与事物早已互为身份,互换角色。
早春二月,如果有人
因放牛而深陷其中,
那么就得请菩萨来引路:
一个光头模样的男子,
生得眉清目秀,
引完路后他又回到塑像里。
但他却是些泥形的塑像,
里面是竹篾和糙纸。
他们活成人心目中的样子。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与周边的事物通灵。
与大雾的天气说好了,
与坠入崖谷的白云说好了。
日子大行其便。
当几个青壮男子来山间创业,
他们并不打扰。
他们观察他们,看他们的困难。
他们的困难就是自己的困难。
一晃数年,数年就是数百年。
那边劳作的人,死去的人,
就埋在附近。
死去的人,数次试图探寻这边,
但没敢真正过来。
那些人——多与青石作伴,
取栗,取枸骨刺树。
多饮山间的涧水。
看上去就像在冬茅和丝茅丛中活动。
有胆大的,来到菩萨身边。
并不见真正的菩萨,
似是菩萨的遗址。
犹豫再三,看远,
蓝天白云,似是好风水。
但也只是看看而已。
又过去多年,一群长矛直冲过来,
毁坏了庙宇。
时间来到父亲长大的年经,
他踔力将房子建在
菩萨的遗址上。
菩萨并不奔逃
而是以隐形的方式
藏在空气中,藏在天地间与
周边的事物中。
其中观音,以更加慈悲的方式
关注每一个人。
8
年轻的父亲,头戴青枝,
他十七岁就去当兵。
他在十甘庵怎么长大的,
可以参照荷树。
荷树颀长、坚韧,苍郁而青翠。
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又听说他是穿着一双破套鞋
去参军的。读书仅半年,
爷爷不许他去。
他是家中长子,
是一把好劳力,山上、田里,
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复员时,本要去海南,
可他没有去。
他惦念家中的老母以及四兄弟。
其中一个弟弟是么其,
最小的尚未娶亲。
长兄为父,他本能地扛起责任。
那时的爷爷,早不在人世。
不在人世就可以轻快地
审视活着时的事物。
就可以请小事物来提醒,
父亲说他经常听见爷爷回来。
复员后
父亲在队上服务。
母亲在那里教书。
至于怎么去的,不知道。
他们怎么结合的,
也没有人告诉我。
总之,看上去
那些年不错。
有几年是不错的。
但后来两人都回家种地了。
母亲说,那时我奶奶喊:
“老胡,这里有一件事。”
每当从学校归来。
9
然而,日子过下去的
真相是苦难和贫穷。
但苦难是怎么产生的呢?
应是一代代传承而来的。
就像美德从他们身上流传,
贫穷在他们的粗衣上泛白。
但他们并不是不勤俭,
有时可能就是过分勤俭、本分,
一辈子固守在自己的土地上。
倒是同山地熟了、草木熟了,
与事物们成为朋友。
自事物向外看大放异彩,
而往他们的身上看
一生悲苦。
隐隐地,母亲感受到这些。
如果说从前的努力是老庄的超逸,
那么后来的努力就是抗争、
愤怒与挣脱。与谁争呢?
与周边的人争,与事争;
与天争,与地争,与过往争。
所以,一股紧张的气氛凝聚。
十甘庵的鸡鸭狗及人
全都紧张。
母亲的大嗓门与她
同观音过面的后遗症显出来了。
她企图主导对所有事物的理解:
种庄稼就主导对农时的理解;
干活就主导对天黑的理解。
她主导对苦难的理解,
吃红薯丝、炒红锅菜,
赤脚冰天雪地伐木,
这有什么难的?
三年自然灾害,
吃树皮,吃白泥,
这有什么难的?
十甘庵的菩萨呀,
退却一边;
那些原本与人通灵的事物呀,
怔怔地看着。
10
万物被阳光清晰地照耀,
到了夜晚又被悉数收回。
这是一种规律,还是辩证?
蒙昧时代的自洽
好似黄昏的晚火;
事物暗含某种永恒
而不敢向人透露。
会财叔说向他透露了。
他十五岁突然开口说话。
前十五岁的沉默,
就是真理的秘不示人。
这十五年看见了什么,
像阳光一样清晰地照耀?
像神的眼力一样
找到了事物背后的本质?
十甘庵的本质是什么?
是栗树,是枸骨刺树,是青石板。
栗树是什么?
栗树代表在生;
枸骨刺树是什么?
枸骨刺树代表性格;
青石板是什么?
青石板代表命运。
那么一眼即见的紫色美人蕉呢?
代表阴郁。
那么遍地的黄菊呢?
是牛喜欢吃它。
那么前人留下的础基呢?
代表破败的红薯的根。
破败的红薯的根是什么?
是十甘庵的遗传史。
由是,以辩证法看十甘庵
什么都一清二楚。
母亲就是这么看的。
母亲的作用是什么?
是爱的源头,
可以无限、不加保留地爱。
或者说当爱断流,一位新的母亲
可以使爱河复流。
并不需要驶过去,只要在爱的河流上,
便会遇到我们的贤人。
但母亲年轻时并不这么想。
她是将事收集起来,
将果实放在一起,
看什么能结成果实。
收事,意味着她自己、
父亲和我要做许多事;
意味着他人的事
也可能是我们的事;
意味着天下雨,
我们要将水收集起来。
至于将哪些果实
收集在一起;什么能
结成果实,暂不举例。
11
仿佛有一队人去探访。
走到青山下的时候,
河水泛滥,没过水田,
就连路也完全淹没。
我引导他们从小山上弯过去。
还没走完,就看见那头没有水,
一派早春景象,桃花燃烧着。
小时候常走的斜坡芳草萋萋。
我记得我还惊喜地拍照发给内人。
伙伴们兴奋地继续往前,
但看不清到底是哪些人。
能听一两个人的声音,
仿佛有王训,有木朵。
走到七字弯的时候,
七字弯是生命的源头,
种子发芽,有一个七字,
抽水,也需要一个七字。
走到七字弯的时候,
突然发现左边的山体
迅速变成油画。
一棵梨树傲然挺立,果实累累。
我还特意看了梨叶,
油画质感及明暗关系
处理得很好,细腻。
梨树前面是一排苹果树,
枝叶翠密,也有果实。
是由油桐树化身而来的。
再往前是一片粉黛,
我说这里怎么一片粉黛呢?
是水粉的色泽和质感。
爱画画的老王抬了抬画笔,
似笑非笑,意思是他喜欢这样。
此时,我猛然回头,
看见背后的天空一片澄明,
几座雪山巍然静穆。
那画笔旋转出来的蓝和白的涛浪,
壮阔而辽远。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以前是荒凉的丘山。
再往前看,顺着宗教般的穹顶
是我老家的方向。
怎么成了金黄色的巨岩?两边都是。
七字形的那一头全是金黄色的巨岩。
其中一块孤耸着,似要向前移动。
我看了一眼我的旧居,半坡之上;
又看了对面以前种菜的地方,
也画出来了。更远处
是蓝中泛白的丙稀天空。
母亲不知怎么知道了,
她下来迎接。
她没有带我们上去,只说:
“波伢俚旧居在那边。”
我们来到对面一块凸出的土坡上。
看见一块“牧斯”字样的水泥石
斜靠在一座墓穴上。
就像爬楼阁一样钻上去,
看见上面几溜未干的水泥。
我问:“波伢俚是什么时候死的?”
母亲说前一段时间。
我问怎么死的?她说被他叔公用烟斗
敲了几下,就死了。
我说前几天不是同你通电话说我梦见了叔公吗?
还将叔公说过的话告诉了你。
这时母亲听不出是我在与她对话,
但我知道是她。
我的确记得我将叔公咒语般的话转告了她,
当时还记得内容,
但现在不记得了。
至此我醒了,诗便结束了。
2023.12
注:伢结,方言,苦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