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蕾娅•罗特魏恩 著
孟 明 译
假如你想问保罗.策兰,应该怎样读他的诗?他会回答你:“先别费力去理解,你就读吧,读吧,一遍遍读,理解自然就会来了。”难道策兰是邀请我们从直觉上去把握他的诗的结构特性么?是让我们尽可能靠近他的诗的原动力,尽可能贴近他的诗呼吸和起伏跌宕的方式么?是要求我们去感受他的诗的表现力和那令人迷幻的神秘性么?这些,既是,也不是。策兰喜欢悖论。他也许会用一句话来回答——而这句话,与其说是他喜欢的口头禅,不如说概括了他的生存感受;他会这样回答你:“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
他青年时代的诗歌,句法还相对传统一些,虽然诗中的意象和借代令我们联想到表现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而节奏令我们想到里尔克和特拉克尔,但毕竟还比较容易进入。他作品的晦涩是逐步而来的:其成熟期作品的难度,人们通常把1959年的诗集《话语之栅》作为开端,几与晚期荷尔德林的诗相比拟。由于掌握了词语、音节和调式的简约技巧和间离技巧,策兰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抗得住对德语的直接理解,而且变得几乎不可能转换成另一种语言。
这些诗具有某种石头般难以透视的能见度。就算找到了它们的语汇出处,或者探到了它们在语义学上的难度,摸到了它们的多义性和意想不到的逻辑,哪怕你汇集了有时非常深远的资料来源,甚至就在作品开始显露其内在参照系的时候,策兰的句子并置原则以及某些句法的模糊性,也始终在诗歌结构的内部保持着某种双重含义的特性。由此可见,这样的诗几乎是不可能穷尽的。策兰的石头经得起任何语式的熔炼。
这种能抗作品庸俗化的力量,自然也有其抗拒翻译的一面。所以,人们在法译本中能够读到的策兰,只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一个翻译尝试。本文里的翻译,将尽可能贴近原意,故有时会失之于音韵。正是德语诗歌赋予策兰此种既飘逸又极为准确的特质,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保留这种诗歌的多义性。所以,建议读者参读双语本——好在策兰作品的译本几乎都是双语版——或者,更好的是,参读有注释的译本,有些注释本不仅举凡作品句法难度及细腻特征,还阐发诗总体内涵中的部分内容,从而丰富了诗歌的参照结构。
已发生的事
“任何一首诗,自身都铭刻着它自己的‘一月二十日’。”这句话见于1960年10月保罗.策兰获颁毕希纳奖时发表的获奖词《子午线》(Der Meridian)核心部分。他在这篇获奖词里提出了他诗歌计划的要点。一月二十日,是格奥尔格.毕希纳 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棱茨(Lenz)因罹患精神疾病而“到山中去”的日子。一月二十日,也是1942年希特勒及其党徒在柏林附近召开“万湖会议”制订屠杀犹太人“最后方案”的日子。所有的诗都是从这些日期写出来的,并且保留了对这些日期的记忆,它中断了时间,打破了连贯性。诗,作为一个既是凡人又是独特的人的表达,它携带着对征服者的线性历史的纠正。
一些诗歌里就有“一月”这个词——而且始终采用奥地利的写法Jänner,而不是[德国的] Januar写法——譬如在《子午线》之后三个月,1961年1月29日写的《图宾根,一月》(Tübingen, Jänner),再如1968年1月26日写成,后来收进遗作诗集《雪之部》〔Schneepart〕里的《化为一月》(Eingejännert),再如《我听见斧头开花》〔Ich höre, die Axt hat geblüht〕这首诗,也是在一月二十日动笔写的,初稿曾打算题作“1968年1月20日”。在这个日期以外,保罗.策兰的诗歌没有给事件一个名称。已经发生的事,不能用一个词来简化;已经发生的事是无处不在的。这一切摆脱了概念,也摆脱了记忆文化所打造的图象,摆脱了人们后来为谈论种族灭绝而发明的各种隐喻——奥斯威辛,大屠杀(Holocauste),大劫难(Shoah)。
任何一种形象比喻都再也框不住已发生的事。不能被象征化,所以事件就是“已发生的事”〔das, was geschah〕;而一月二十日这个日期,决定了对欧洲犹太人的灭绝,决定了他母亲之死,决定了他父亲之死,这个日期改变了所有的认知。事件不在叙述品之中,而是在叙述过程的效果之中。就像在《不来梅奖获奖词》中一样,只要讲出布科维纳“曾经是人和书籍生活过的地方”,就足以指明那不存在的一切了。所以集中营并非天然就是诗歌的对象,而是它们的阴影投向所有重建的内涵,投向所有的词语。对事件的一切联想,同时也要求一种诗学的表达法。1942年以后的每一首诗,由于有一种意义的凝聚与给事件登记造册的日期联系在一起,故而同时具有纪念的和诗学的特性。
晦涩
在《子午线》一文里,保罗.策兰用法语引述了帕斯卡尔 这句话:“不要责备我们不够明晰,这正是我们的职业!”策兰在这里要求的是一种感性修辞学,而有些人却把它看作是一种“秘术”,一种“编码”,甚至是一种“密码”,亦即某种行使权力和强制他人的方式。在最早介绍策兰作品的一本德文论著中,作者彼得.霍斯特.诺伊曼 写道:策兰强迫读者去经历一种“非正义的经验”,看起来“非常像老兵遗嘱,非常犹太化”。至于普里莫.列维 ,则干脆拒绝策兰后期作品的“晦涩书写”。列维既然认为“交流”是某种“公共事务”,当然也就据此将策兰拒绝交流解读为“一件用来压制人的古董”,并从中看到某种“残酷而固执的混乱”或某种“动物式的牢骚”。理性主义者列维不仅对诗歌计划视而不见,似乎也没有衡量一下用德语向德国听众讲述罪行的特殊困难,因为德国听众的语言是与纳粹主义的记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保罗.策兰认为,晦涩“即使不是先天的,至少也是相辅相成地与诗歌结合在一起的”。某种程度的意蕴飘逸,乃是建构一切真正富有诗意作品之基础,而要将它转换成叙事,只有破坏其本质才有可能。策兰的晦涩,可以说事先就筹划好了的;所以在这种晦涩里,诗歌既无资料作用,也无法律价值。可是,恰恰就在事件及其传达的诸种可能性之关系变得复杂的地方,诗的力量反而得以显露出来。策兰诗歌中,意义之被耗尽,就是对自身的证明。晦涩,作为“重新回忆起的间歇”,在诗中乃是一个真理时刻,道出大劫难(Shoah)的悖谬,将意义的敞开储存于记忆,同时又不至于因一些可能障蔽内省的意象而遮盖了它。策兰在语言本身的实践中,让冲突来到事件以及用德语将其传达的过程中:由此而切断一切容易使再现屠杀流于轻巧的表现方式,并将这门语言交给一种细微的工作,以从深层去改变它。这就是策兰评价遗产的方法,将经典从历史的积垢中剥离出来,然后按自己的经验重新展开它。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策兰对德国语言并无真正的仇恨或怨恨;他很高兴听德语,尤其是在孩子们讲德语的时候。策兰的晦涩——在结结巴巴和出语癫狂中挑战意义的极限——其实是对一个传记式星座的回应。
晦涩本身具有强制性作用倒是真的,但诗人的这种“权力”是以纪念受害人的名义行使的。策兰诗歌的寂静吸引着并唤起人们的好奇心;神秘性施展出如此强烈的吸引力,读者不得不去接近犹太受害人的视角,沉浸在诗人的记忆之中。在读者和作品之间设置的这种距离,不仅使作品经久不衰,还使它永久地远离媚俗和消遣的趣味——这后一种美学范畴,有多少正统思想的作品,本来想见证和传达美好的事业,却败在其下!
笼罩在德国语言之上的种种禁忌,不仅关涉到词汇表,也关涉到句法、节奏或音调。策兰诗歌中的顿挫,乃是阻止同一事物永恒回返历史进程的呼吸间歇;颤音是手的颤抖,而手是会消逝的。诗歌的言说,也是从省文,从未被说出的事物,从沉默的思想开始的。策兰请我们不要什么都想解决,而是把那些阻力理解为他作品的一个特征,尊重它们本来的形式:一种“来自寂静的见证”。策兰生前最后几年的挚友弗兰茨.武尔姆曾经在1964年10月23日的一封信里写道:“在您来访之后,赫尔曼.G.到家里来索要我手头所有您发表的作品,等到他还给我的时候,他只有打着手势才能说话了:看来他以良好的方式阅读了您的作品。”
变换钥匙
尽管晦涩,策兰的作品是可读的。甚至越看越清晰,只要你同意他的作品不是一种表现诗歌,而是一种探索诗歌。传统的阐释方法,譬如将不同的词或段落进行比较,显得已经不够。自从有了策兰诗歌的信息库,最近几年在德文互联网上已经可以查到,比较起来也容易多了,一个词可以同另一首诗或几首诗中出现的另外一个词作比较。然而,这种方法无异于否认作品本身演化的动力及其创造力。所以我们还是没能走多远。还是应该顺从策兰的路数。也就是读他的作品,然后利用现有的研究工具,所有能找到的研究工具。多多少少读出一些眉目来。甘于停留在问题之中。不要因此而泄气。以“变换钥匙”的方式反复阅读诗歌,就像《从门槛到门槛》这部诗集中核心组诗的标题所讲的那样。使用越多不同的钥匙,打开锁头的机会就越大。越理解诗歌词语的特殊用法,就越有机会进入意境。
第一把钥匙,就是你自己,就像策兰说的那样——“你就读吧”。你,并以你的记忆,你的热情,你的激情,你的失望,你的创伤。尤其是你和你向他人记忆敞开怀抱的能力,你和你的注意力,即策兰在《子午线》中讲过的那种“注意力”[Aufmerksamkeit]——他还从本雅明那里援引了马勒卜兰奇 的一句话,把它描述为“心灵的天然祈祷”。在1962年3月22日的一封信中,他还这样描述过他对勒内.夏尔诗歌的关注:
您知道吗,我一直在尝试理解您,回应您,紧紧抓住您的话语,如同握住一只手;当然,是我的手握住您的手,凡是在它确定不会错过会面的地方。对于您作品中不敞开(或者还未敞开)的东西,我按我的理解,并以尊重和期待,去回应它:永远不可能奢望完全把握——否则就是对陌生者的不尊重,诗人身上已有的(或前来投宿的)陌生之物;否则就是忘了诗歌本身是有呼吸的;忘了诗歌会把你吸走。(可是,这种呼吸,这种节奏——是从哪来的呢?)思想——沉默的——仍然是话语,是它把这种呼吸组织起来;批评,自行聚合在每一间隙之间:它厘清[dis-cerne ],但不裁断;它自我定夺;它筛选:它始终保持着它的好意,并服从于这种好意。
注意力,尊重,在场,期待——策兰的不透明性,也是诗歌本身出神入化的时刻,是其氛围和充满感性的波动。有时,这种不透明性会把你“吸走”,于是你突然之间“一跃——进入诗中”,诚如人们在《子午线》初稿片断中读到的那样,条件(而非保障!)就是“相互之间的注意力”。读者或许能碰个正着(或者有此印象),只要你在全神贯注之前,别去想象已经破解了诗歌,诗在“默默望着你——俨然一座凝重的语言石块”。对诗缺乏全神贯注,诗就会“以其全部的厚重——按此词在地质学上的意义”对抗读者。策兰作品的注释中有时存在着一些很大的分歧,出于不同的起点和信念,不同的集体记忆,不同的学养,或出于一些往往一成不变的表现形式,证明阐释者也相信能取得一个“飞跃”。诗歌的省文因此将被倾注内容,结果是这种倾注使我们了解阐释者多于了解诗歌本身。所以最好是准备变换钥匙,也许要抛弃一些钥匙,可能的话就备好所有的钥匙,并且要专心致志,才有可能进入策兰诗歌亲历的世界。
凝结
当策兰把诗歌描述成一种“浓缩了我们所有年期记忆”之聚合体,他想到的是个人记忆在延伸意义上的更新,亦即那些既发生于个人又发生于其阅读过程的事件。读策兰的诗,会促进我们的百科全书精神;因为它要求一种知识,或者是促使你掌握一门知识。所以,第二把钥匙就是你以及你向他人的阅读敞开怀抱的能力。策兰什么都读。他读报纸,不管是法文的还是德文的;读科技著作,读广告招贴,读产品目录,读字典,读交通规则手册,读哲学著作,读有关驾驶卡车或小汽车的书籍。不管是谁的,不管说什么,不管在什么场合。假若可能的话,最好是读一读策兰读过的所有书和报纸,这当然是难以想象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接近这一奢望,依靠策兰的私人藏书,现藏于马尔巴赫德意志文学档案馆,其中重要的一部份,即他的哲学藏书,不久前已蒐为资料在法国出版 。
策兰每买一本书,都要标上购书日期;他读过的书,大都留下批注,有时是划一个惊叹号,有时在一段文字下划着重线,有时写一段眉批,甚至注有始翻与罢卷日期;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把生平载入读书的方式,譬如他读卡夫卡日记时在书中添入读书日期。有些加了着重线的词,后来出现在诗里,经常是一些不大可能的、罕用的、给人强烈印象的词。有些加了着重线的句子,脱离了原来的语境,就成了格言诗句。有一些书的边页还划上了著名的“-i-”符号,是“idée” 的意思,标明一首诗的起源。对策兰来说,阅读是一种既消极又积极的活动;就其本身的那种转化能力而言,阅读其实接近于翻译者的工作。
有些诗,譬如诗集《换气》中的《溶解》或《凝结》(标题借自炼金术用语“溶解与凝结”),可作为策兰提炼德国语言的炼金术工序表来阅读。写于1965年2月18日的《凝结》,把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里尔克的玫瑰墓志铭、罗莎.卢森堡同情罗马尼亚受虐水牛的一段书信(德布林 长篇小说《十一月》里也写过这个故事)凝结到一起,最后还有策兰本人试图让罗莎.卢森堡伤口凝结的努力。收于诗集《无人的玫瑰》里的《归一》〔In Eins〕,作于1962年1月至5月间,汇集了让.保罗 意义上的“诗学百科全书”各种要素,把不同的声音、空间以及遥远的时间相互连接起来:这首诗涉及材料很多,包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962年2月13日巴黎民众为“秘军组织”事件八名死难者举行的葬礼 ,巴黎公社,流亡到莫瓦维尔 的一名西班牙共和军战士阿巴狄亚斯(策兰一家在莫瓦维尔有一幢乡间别墅),还涉及十月革命,奥西普.曼捷尔斯塔姆的诗歌,格奥尔格•毕希纳的一句口号;作者把这一切融于“一”。内聚力,则是由记忆的主观性给出的,同时也要看读者对这种特殊的主观性的关注。
此种将时间压缩的过程,特别体现在不加引号的引语之中。有一些引语,本身就已包含了原著中的“反语”。策兰在《子午线》里举过一个例子:毕希纳的剧本《丹东之死》里露西尔的一声“国王万岁!”这声荒谬的欢呼把她送上断头台,却是以共和国的名义。露西尔宣示自由的举动,乃“觉察到了作为形象、方向和呼吸的语言”,乃不听者明 ,由此见证了“荒谬之堂皇正大”,扯断了无形的强权之手所操控的木偶提线,把话语权还给历史的受难者。在策兰的诗歌里,“国王”的核心语例(paradigme)一旦与犹太秘教中的含义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换气”本身的核心语例。引语或指涉,往往都是在凝聚了经验而结晶之后,才来到诗的某个语境和某个时刻的。所以,如果指涉之物引起策兰的反感,就会在诗中加以矫正和审判。譬如他在《密接和应》[Engeführung]一诗中引用了那只自动周而复始的尼采之轮,这个象征着创化自生的形象立刻进入了恰恰对它否定的语境。
词语的矿脉
策兰显然熟悉动词lire[阅读] 这个词的词源,来自拉丁文legere,兼有“采摘,收集”之义。他手里总是拎着篮子——一个笔记本,一个旧信封,一本书的封底——到哲学家和作家的书里采集词语,然后用自己的气息给它们注入生命。譬如读者看到的“话语之柵”[Sprachgitter]这个词语,在让.保罗的书中原指修道院用来隔开访客与神职人员的会客栅格小窗——让.保罗的作品是策兰最早购买的大部头著作之一,1948年5月在维也纳一口气买下19卷全集,塞在简陋的行囊背到巴黎来。“话语之柵”这个核心语例后来成了一首诗的标题和一本诗集的书名。策兰将它界定为文本内在底蕴的第一层次含义,而栏柵的图表特征也构成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看不见的交叉点。这个德语词的怪异,本身就足以成为一首诗的出发点。如果说青年时代的作品多借用中古德语或意第绪语,那么在他有生之年的后期,则在北方德语的词汇中找到了一面更忠实的记忆之镜,在冯塔纳、施笃姆、汉斯.亨尼.雅恩或阿诺.施密特 等作家的作品中采集北方词语。对讲布科维纳德语的策兰来说,所有这类词语都是陌生词语,但经他热处理,那种自发的“生僻的”词源就产生作用,使得词语入诗后,立即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释放出新的观念联想。
可以想象,专家们是多么的惊讶,他们发现有些罕用的词语宝库就躺在专业辞典里,居然能用来大大拓宽文学的古典领域。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策兰在地质学、矿物学、结晶学和生物学等领域里找到含义极为深远的词汇宝藏,有几首诗学意义重大的诗可以为证。尤其从一本有关动物生活的教科书《布雷姆动物志》 里,他吸取了那些罕见的有机物名词,譬如《布列塔尼素材》一诗中的“Steindattel”(石蛏) ,是一种贝类,其名称字面直译为“石海枣”。直到有生之年的后期,策兰还涉猎神经学、控制论、天文学和史前史等学科领域。他使用过一些很具体的医学专词,如“Sehpurpur”[视紫质]和“Hirnmantel”[大脑皮层],若按字面直译则分别为“视觉大红”和“脑大衣”,两词均见于诗集《棉线太阳》(Fadensonnen)中的《盲魂》(Seelenblind)一诗。每次,所发现的词语效果都大于其来源给出的词条及含义。在德语中,复合词展现的形、声、义广度,显然要比翻译不得不借助的解析句或迂回表达法大得多。这些非常形象化的词,使用起来是很特殊的,说明词的原始语义转移了,或者是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甚至多种意义,其中有些也许始终含义不明。严格地讲,策兰的这类用词并非都是新造词,而毋宁是转借词,从一种语境转入另一种语境,这里则是从一种科学语境转入诗的生存语境。
谱系
不久以前,策兰研究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把新的钥匙:手稿考订本 。保罗.策兰生前一直拒绝透露诗的“因缘起合”;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诗歌没有创作秘诀,也没有已知的来源,“诗诞生的时刻乃在晦暗不明中”。可是,他自己却保存了数千页笔记手稿,并且细心地给每一首诗写作的最后阶段蒐集资料依据。手稿大都是先用打字机打出来,而后用笔修改,标上日期,归放到按主题分类的档案里。这其中,克莱尔.高尔的剽窃指控多少也起了一点作用:自50年代中期起,策兰手稿中不仅集大量资料,还疯狂地标明日期,这一切旨在证明诗是“从它自身的日期”诞生的。从诗集《棉线太阳》开始,策兰甚至放弃了诗集剪裁编排,仅按写作年代次序排列,以确保生活与作品的一致。手稿考订本复制了每首诗创作的不同阶段,从初稿到杀青付梓。这种写作过程的直接显示,有助于把我们带进文本构思本身的流程,可以看到策兰常常在诗中添加间隔,改动字行排列,或者重新调配一首诗的成分,组成另外的词语“信息包”,而诗中的省略号通常与刊印本中删去的东西有关。在他调整词语位置、划去字句或作补充的地方,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诗的重心是怎样形成的。
手稿考订本还告诉我们,策兰怎样编定他的诗集,哪些诗他宁可不发表,诗集中某一小辑的总题是什么时候确定的。词语也有一部历史:第六部诗集《换气》(Atemwende)的集名(法语译为“Renverse du souffle”或“Tournant du souffle”)早在1960年的《子午线》里就已出现过。1966年12月最终确定这个书名之前,策兰曾考虑过多个选择:Atemkristall(《呼吸结晶》),Atemgänge(《气路》),Atemgang (《运气》),Wahn, Atem(《疯狂,呼吸》),Wahnspur(《疯之迹》),Wahndock(《疯船坞》),Atemzeile(《气里行间》),Atem, Aufruhr(《呼吸,暴动》)。这些先前的选项远不是随意的,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确定《换气》这个书名所包含的情感负荷以及呼吸停顿与回转的核心语例。
寻找传记
目前,保罗.策兰的作品有四种德文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诗人的朋友贝达.阿勒曼于1983年编订的五卷本,其使命是让读者接触到策兰最重要的作品和译作。然后是两个手稿考订版,由两个研究小组相互竞赛,一个在波恩,另一个在图宾根,对遗稿中的早期稿本作资料性考订。2003年又出了一个新的版本,即芭芭拉.魏德曼主编的保罗.策兰诗全编 ,此书蒐集了已有的资料,经过筛选,附于书后。至于传记资料,应该承认,即便不见得有助于我们进入诗歌的内涵,但对初读者来说却往往是最有启发的。这就是我们所讲的最后一把钥匙:生平传记。
人们过去对策兰生平所知不多,直到上个世纪末,在贝特朗.巴迪欧 的悄悄保护下,才开始精心出版策兰的遗稿。此前,原籍切尔诺维茨的精神病医生夏尔芬(Israël Chalfen)于1979年发表了一本《保罗.策兰青年时代传记》(Paul Celan, Eine Biographie seiner Jugend),书中充斥各种佚事,其中一些章节现已受到策兰家人的质疑;而策兰1970年自杀前二十年的生活,那时还几乎完全蒙在阴影里。直到1995年,约翰.费尔斯廷纳 撰写的策兰评传英文本才问世,1997年译成德文。对保罗.策兰这一不明对象的研究,甚至催生了一门“策兰学”,至今号称集三十年时论之大成,从法兰克福学派经由语言学和结构主义流派,再到解构主义。最早的一批阐释者常常要求文本内在细读,将文本视为一种语言人工制品,并以“避私”为由排除了作品的历史之维与存在之维。可是,哪怕他们自生自成的论证技巧再精湛,也不妨碍他们仍去猎取诗人故旧所述种种轶闻逸事,以至于无形中策兰学最终也悄悄渗入了被诗人自己戏称为“策兰尼亚”(Celanie)的版图深处。
在策兰研究中,生平探讨仍然是有争议的一个方面。最热心的阐释者之一波拉克 私下嘲讽说,那些“捍卫秘密者”(其中包括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和德里达)反对参照生平,结果是回避了文本的准确意蕴。波拉克甚至宣称,“策兰的所有诗歌都是自传性的”。他还把策兰的诗描述为一种在“极端个性化”之中,在“以自我封闭为唯一可能的姿态”中的宣示反抗。有一点是肯定的:要想让读者也能注意到往往在瞬间捕捉的东西,理所当然要了解某些历史参照和生平参照。
尤需明了的是,策兰诗中无处不在的“姐妹”并非(如特拉克尔的作品中)指涉一个有血缘的亲妹妹,而毋宁是从《旧约.雅歌》中被钟爱的“妹子” 而来的一种女性转化,有的阐释者把它说成是策兰将自己对母亲的爱理性化。《城墙》(La Contrescarpe)一诗中的“泡桐树”[Paulownia],除了这种来自东欧的树借用了俄国女大公安娜.巴甫洛芙尼娅的名字之外,似乎也暗含诗人自己的名字 ,他很喜欢这种树的心形阔大叶子。同样,读者碰上“射手” 这个词〔譬如在《靠近冰雹粒》(Beim Hagelkorn)一诗中〕,立刻又引伸到弓手和射箭的核心语例〔如《在一幅画下面》(Unter ein Bild)、《城墙》和《大提琴起奏》(Cello-Einsatz)等诗中〕,非常让人相信这些词也隐含弓箭手的核心语例,而策兰是在射手座(又称人马座)星象下诞生的,生于11月23日。结果,诗人成了可以抵达死者世界的时间箭手。因此之故,凡有助于诗歌局部澄清的都是必要的。但是,光确定诗的构成部分是不够的,还必须在所探讨的诗中把握住诗人赋予诗歌的特殊角度。
在同代人见证中,包括在他本人的大量书信中,都可以找到有关保罗.策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佚事或暗示。策兰的书信,是生活和作品、人格与诗之间的连接点;不止是单纯的传记材料,不止是一些书面记录的声明,也不止是一些忏悔录。在1958年的《不来梅奖获奖词》中,他把诗歌描述成一眼看去像“漂流瓶”的那类传信方式,“本质上是对话体的”,“怀着信念寄出——当然,并非始终都充满希望——可能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被冲上陆地,也许是心的陆地”。保罗.策兰书信的主要部分都已公开发表:他与妻子吉瑟尔.策兰-莱特朗奇及儿子埃里克.策兰的法文通信集(贝特朗.巴迪欧为此书作的庞大注释校勘堪称一部用作脚注的传记),还有他与弗兰茨.武尔姆、伊兰娜.施缪丽、内莉.萨克斯、赫尔曼.伦茨和汉娜.伦茨等挚友的德文通信集。他与奥地利女诗人英格褒.巴赫曼的书信往来,从1949年延续到1961年;其间,策兰在1948年与她有过一段短暂恋情,后来又断断续续持续到1960年。至今二人的书信还在封存,尚未公诸于世 。【原作者此文完成时策兰与巴赫曼书信尚未公开,后人同意提前公布之后,已由SUHRKAMP出版社出版】
第二次迫害
对个人生平的否定,保罗.策兰亲身经历过,并把它视为一种新的迫害。他曾在《子午线》一份手稿片断里写道:“企图摧毁诗歌的人,也企图摧毁人格。”每当他到德国朗诵诗歌,公众的那种负罪感之焦虑,单是面对幸存者的在场,就变成了怨恨,这在他就如同受到一次人身攻击。每次动身前去德国,他都是作为“犹太战士”,如同短兵相接。从莱茵河彼岸传来的文章和评论,有的明显虚伪,有的则是单纯的笨拙,常常引起他严重的抑郁症反应。那时,精神病学科尚未承认创伤后综合症的病征。从1963年1月开始,策兰定期服用精神类药物、抗抑郁药和神经安定药,损害了他集中精神的能力和记忆力,人为地使他丧失做梦的生理功能。虽然他从未经受过电击疗法,但他长期忍受一种胰岛素治疗,随时都可能引起昏迷休克。最后,各种使他“失去头绪”的疗程他都熟悉了,被他当做一种常态化的东西,近似于另一种“治疗”(Behandlung),隐藏在对犹太人的“特殊处置”(Sonderbehandlung) 之中——而“特殊处置”这个词,是国社党纳粹党徒为毒气室杀人寻找理由的一个婉转说法。
诗反映了这一切,并且日益见证着幸存的后遗症。它成了对替德国人辩护的一种矫正,时常带有论战性质,往往也很痛苦。为了反驳那些指责策兰利用“奥斯威辛当作艺术土壤”的评论,诗也成了尖刻的戏谑。作品固有的这一讽刺特征长期被低估了——也许有人以为,论战不适合于伤悲和记忆。其实作品逐渐晦涩化,也与这种跟作品接受方式的争吵有关,与这种激烈反对在“一种∕有插图的语言”中以谎言曲解策兰式“嘶鸣”的完整性有关,就像《以酒和失落》(Bei Wein und Verlorenheit)这首诗所说的那样——该诗较早的一个稿本曾作“用一种∕能读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