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苦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诅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一
这将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非个人的话题。诗能不能装得下时代的回声的话题,或者说,诗是不是时代的回声、能不能作为对时代发声的力量的话题。一首诗变成了对一个沉重的话题的答复。
但诗的沉重因它不被同时代读者更广泛地阅读到而削弱,只是诗人意识到他在协调轻重缓急的种种关系,诗确实为这一次处理过沉重的话题而欣喜,但这股子喜悦也因少为人知而淡薄,后代读者大致可以从这首诗已经完成——作为一个成品——这一点有所感知。
宏观于天地万物,这是必须面对的举措。五言诗作为一个谈话的措施,看起来会不得不面对笼统而论这一局限性,又受制于“五言”这种语言张力与流速。要揭开五言诗捂得严严实实的内在规则。
必须劝服一个虚拟的第一读者吗?这是一次巧饰的争辩,还是接触到新颖写作思路或题材时的干劲外泄:忍不住露一手?
仿佛有四种读者(“贵贱贤愚”)。但他们并不能第一时间看到这些诗。这种不能发生的可能性被提前预知,所以,当这是一次自我廓清,对理智的一次预支。
这些诗,的确意味着这不是一首诗,不是一首快言快语的五言诗,而是三首诗构成的一个组合,或可称为“组诗”。这个说法会引导人去区分“组诗”与“诗”。
这里似有/确有对组诗结构、运行过程的同步观察。
以二二对谈/赠答的互动方式来探讨“形”、“影”这一对形影不离的搭档,看似比单一地阐释各自的内蕴、定义来得轻巧。
莫非这就是那个时代从佛学散文中的取法?
但何尝不是诗的自主性/知足感对佛学通吃的做法的免疫?
这是一种代入法,在讨论“形”的意趣时,诗人代入了“形”这一主体的身体之中,以其口吻说话,而不是诗人本我的发言,更不是诗人一步步剥开自我这只洋葱的坦诚以待。这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有过抉择痕迹的表述方式。是将对外在世界的其他言论的答辩内化于次一级的、平等的二二对谈模式之中。
这是一个说服并见证说服的进程。是对他者观念上的矜持的反诘。反矜持如何?能做到良好的说服人的效果,即可归于讲说者,又可归于诗人这一操刀者、见证人。这一导演。
但要去说服谁呢?他人或自我之一吗?而他人这一统称中是否又需分为论敌与虔诚的子弟?甚至可以说,这是对一个时代的答复:诗人力图说服这个时代相信诗能够说服它。诗的结构正在下说服的功夫,几乎已显露出诗的说服力的透明骨骼。
的确有一堆诗的材料在写作兆头附近,它们与诗的本性极为相似,有人对材料的来历讲得头头是道,但一涉足诗的方方面面,就可能手足无措。
一方面是材料对诗的促进作用,为一首诗的延展做出怎样的奉献需要了解清楚,另一方面诗包含了材料的种种分歧却又不失去自身的风骨与景观。以材料作为谈资但不作为诗的栋梁。
外人看来,这首诗运用了一些材料,但材料归材料,诗归诗,就好像材料由外而内,进入了诗,成为诗的成分之后,与此前的外貌并无二致。
诗无损材料的棱角,读者还可以把它们从诗中抽取出来,但肯定会发现诗的默默馈赠。
这首诗说不定被有心人带上山,见了高人,但这已是一副铸锭,已容不下沙子。它不再是有待商榷的半成品或半吊子理论,而是一个硬邦邦的实在之物,尤其是凭借诗与语言最为亲近的关系,现在貌似沉默又冷峻地摆在眼前,已不可扭转或扳倒。
这至少是一首诗,传递了一位诗人的写作进度。并暗示着后续的争论都只会在诗的外围发生。诗已经完成了思想的晚餐,作为一个曾经单干、拨弄过是非的容器,现在它再也不会枯竭,源源活水倾倒不尽。
几乎可以设想,此后的嘲笑或反击都坠入了诗人制造的这个容器,它宣告诗的结束,又心知肚明于任何的解释与辩驳都转而成为这首诗的诠释/注脚。
诗把非诗的未来席卷,又因席卷而入的事物太过庞杂而变成了难解之谜。
除非另有一诗触及这首诗的诗法弱点。也即,反驳这首诗所包含/透露的看法(而不是材料)会首先触碰到同时意识到“这是一首诗”的情况所带来的形式上的屏障。
诗,即便是反驳的读者自认为已经弄清楚,它仍然会产生类似保护膜的作用,要求读者必须双管齐下地反驳诗与诗所包含的观点。
诗之前的状况是“材料到底有什么用”或者“永生与不朽的条件是什么”,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处于不确定的两面性中,随着诗作为声明的介入,诗人不再骑墙,而是来到了诗之后的情境中:就好像他已经砌好了一堵墙,而墙上就贴着告示似的诗。
如此这般,不可置疑,诗已经放下的和未曾放入的都在这面无边的墙上。
诗与非诗的世界合二为一。
或者说,诗在正墙,非诗在背墙。
抑或是,诗确认了一条边界,分出了这世界与那世界,并隐没自身,使得两个世界合二为一。
还有其他的情况,比如,诗最初接触的世界(或被诗接触过的世界),与随着诗的发展而依次变化出来的不同的世界构成了世界的两个分支。
这首诗一开始作为一种简便的答复出现,但随着它的传播,读者的屡屡出现又把它变成了问题所在,读者必须面对它采取其他的非诗形式给出新的答复。
倘若也采取诗的形式答辩、唱和,就必须冒一次险:要力争在诗艺上不亚于这首诗。这里所言的“诗艺”就包括这首诗呈现出来的三合一结构。仅仅是提出其他的观点却不能反抗这种先人一步的结构,就好像无力清楚饮具上的结垢,而不能回到光洁如新的初貌。
即便一位读者对“营营以惜生”心存不满,有另外的见解,但也不得不嘀咕/低顾于他事先制造的屋檐下:“贵贱贤愚”这种初一开端就包揽一切的措辞确实设定了讨论的上限。其他的反击都可能变成了一个例外情况,或执着于例外的举动(但又担忧中了“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这句俗话的埋伏)。
但这种归纳法还仅仅是诗的序言/预演。就好像你刚刚来到诗的屋檐下,还没有登堂入室就已经心急火燎,在气势上就不觉输了一截。
读者可能更要有同情心来体察诗人的苦心与动机。这种包揽一切凡夫俗子的说法,也许并无对圣贤的不敬,他只是想强调身份与社会角色的不同却无损于“惜生”的公平属性。往深一点说,那就是人的必有一死(有死性)是一种基本的平等。但这里并不强调人人对“不朽”的向往方面的均等。实际上,他也没有把自身剔除的想法,因包含了自我在内,读者或许能够体谅他这是一次代人受过式的反思。
早在他所处的时代以前,就有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猛士,并不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但他并不检讨归纳法的缺憾,而是直指时代的症候:“莫不”、“甚惑”(集体无意识)。他接下来要提供的建议显然不是说给死去的仁人志士听的,也无心拯救野史上无名的醉鬼,所要解释的正是作为当代人应如何正视生死问题。
诗受益于一次因果关系的萌生,并寄希望于重建一个更妥帖的因果关系,就好像他看到了这样的希望:诗能让人重见天日。
在他书面呈现他的这份人生观之前,已有儒释道几个方面的参与,看来,诗足以与之分庭抗礼、平分秋色。他本人也乐意在这一次谋篇布局中把勒抑许久的人生观释放出来,以大自然为镜框,变成一张生机勃勃的人与风景的合影照。
“陈”-“言”-“释”的表态则说明这次写作活动将有利人利己的效果。对于他本人来说,一方面可以形成言之凿凿的自知之明,写出来总比若隐若现埋在肚子里好受,而且自此之后也犯不着再去思虑同一命题,另一方面这也是反顾诗之司职效果的机会,诗能否胜任一次带有辩解属性的演出——这个疑问必须在写作流程中缓缓予以澄清。
这是方案之一,是以诗的名义发声,就好像这是一次以散文为假想敌的辩论赛。这也是对某种已明确察觉到的反感的回应,进一步说,这也是诗的一个对进行着的时代务必发声的使命感。
他在序言中提及了代形影诉苦的陈述人角色,也即他提醒读者注意这是他的说法,而形影之苦衷并非他本人迫切之苦衷,他只是代言其实而已。他不打算用力于“苦,还是不苦”的分歧上,而是致力于“极陈”的步骤和方法。这当然是诗人也是诗的步骤和方法。
于是,这首诗暗自演练的是如何诉苦。但诗本身不应显露出等同于苦的艰涩,反倒是轻敲壁龛,就拿出了治愈苦的处方。诗是一剂良药(却苦口),还是一次祷告(有一些苦口婆心)?
但有一点在写作本源上就已明确,诗并不苦于苦或为苦而苦。诗布置了苦但体现的是功夫之苦。只不过后来的读者已难以窥察这首诗的苦思冥想。
诗人所谓的“形影之苦”也并不尽然是求助人的感知之苦、处世之惑、燃眉之急,也意指诗人代人受过,他同情于芸芸众生的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无意识。点明“苦”之存在,实则为人生划定了底线,也预设了诗所要涤荡的心灵状况。
陈述即礼物/馈赠,把他者、来自人群的陈述从时代的镜像中抠出来。但诗人所陈述的是苦闷的象征,是形影之苦,与陈述略有不同的,则是讲言:它是对所述之情的宽解。所以,诗人留给读者的一个任务是,要分清诗中哪些成分属于陈述哪些又是讲言。他并非形影神各自观点之和,仅仅是把持其中精妙的讲言部分。他的意思是说,他并非那个辨析之人/神,也不是释惑的执行人,否定自己作为第一位的真谛的讲解人,他所作的就是以诗的优势确认他识货,他能够对第一位讲解人的观念进行诠释,为他的读者带来已发生却在现实生活中一时难觅的神力,在诗中,神正在施展其拳脚。
简言之,诗承载的是他对神释的审视。也可说,他意识到诗从事不凡的言之言的创收工作。
一种对陈述、讲言、解释流程颇为自负/自信的因素润饰了这首诗吗?他真的觉得一首诗能把社会性事务引入进来阐述明白吗?或者说,诗能同时装得下观念的分歧现象与对它们的解释策略、整合计划吗?
以诗论事——这是诗份内之事吗?形影神所组合的话题必有一个隐秘的开关键吗?诗做了一件好事,尝试将众人的意见统一为心灵的观照/关照,但读者能从中取得怎样的红利,就看各自的造化。
这首诗也算是对“好事君子”的一个邀约,如果我们能够在意识上拐过弯来,也可理解为(或许,应真正理解为)他把自己确认为一个好事君子,而诗当然就演变为“君子的好事”。
“好事君子”的言明,其实也宣示了一种希望,也即,在“贵贱贤愚”模糊的平等组合之中,有一部分人摆脱出来,成为特定人群,好于某事,或为了谋事而富有进取心。
转而,甚至可以说,诗人正讲策略地向这少数人宣讲心得,并寄希望于这些人把他的话带到广泛的人海之中去。
“好事君子”于是很可能成为假设的第一读者/二传手。
“好事君子”比起“贵贱贤愚”来说,更像是未来的读者。也只有这个称谓还包含着对诗书传世的希冀。
这也是对共同做一点什么的构想的邀约,对理性共同体的遐想,既有美好的向往、乐观主义精神,又有对共同努力开花结果的信息和捞起袖子着手去干的激情。他期望与匿名的好事君子达成共识,或者与之共享思想的成果,而这首诗正是他的奉献,历经构思与写作进度的风险,如今已经固定为三个声部,向不限于同代读者的所有读者悠悠吟唱。
但是,从“形”、“影”、“神”三个参与元素所可能组成的二二对答模式来看,应有六个情形(部分)的展开(包含“神”分别对“形”、“影”进行一对一的答复),如果再加上“神”的总括性发言(看起来,目前“神释”这个部分就充当了总而言之的效果),以及诗人的插嘴式的声明,那么,诗的篇幅就不会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般简朴。
由于我们未曾看到六声部的壮阔,现在,也就无法想象如此实践会遇见多大的困难,又造成读者理解上怎样的困惑:很可能是读者不但没能理解“神释”的苦衷,而且又因诗的摆弄而使困惑翻番。于是,我们初步认为,在当时,诗人想都没有想这种结构,他一开始选择的就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这种形式。
按理说,六个声部应包括形赠影及影答形、形赠神及神答形、影赠神及神答影。但实际启用的是形赠影、影答形以及“神释”(也即神答形、神答影的合体)。未采用的是形赠神、影赠神,这是否说明形影通神的乏力?或者说,形影缺乏跟神平等对话的机会,而神释也仅仅是神偶然旁听到了形影的对话而插手于人间事务,以演绎好人间裁决者这一终极任务?
形对影的赠言实际上也可理解为形对外在于它自身的其他角色的告白,而不仅仅是针对影的倾诉?
于是,我们不得不更为明确地探问:形是否专指身体/肉体?影对应的是依附于身体的名誉?神则代表着寓居在人身上的并能对名利予以通透反思的精魂?
在这人的三分法中,或在三位一体的人中(但在这里,并不是暗示读者要引入本我-自我-超我这个体系),影的地位略显尴尬,它是对主观/客观、内在/外在、肉体/灵魂这些常见的二分法的干涉,它既有属于这些二分法中原属于身体的成分,也有蕴含在精神层面的元素。它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
影对形提出的一个人生方案予以修正,给予了另一个方案,且由于它必然居于形的告白之后(答位于赠之后),看上去,它比形的观念更为高级,并遮蔽了形的第二次回应的机会。
按理说,影最初是担任形、神之间的协调员,但在诗的布局情况来看,神最终担当了调解员,在两个方案中取舍不定之际,各打五十大板,超然于此一时彼一时的甄别。
如我们现在对这首诗的写作背景的认知,形影互赠之际其实还包含了对时弊的模仿和回应,二者携手形影不离地揭示出人必有一死的问题,并共议永生的可行性方案。两个方案都敢于触及“有死性”这一真相,并对留恋人间充满了感情。
但那悲剧性一幕必将灵验,不可阻挡。现在,健在的个人当中,所能做的不是形影层面的力挽狂澜,而是在精神层面“化悲痛为力量”、“化腐朽为神奇”。
归纳在诗句中,那就是对“身没名亦尽”的感伤以及随之而来应有的“应尽便须尽”的素朴的大无畏精神。
二
对人的处境的忖度依然要回到天-地-人这个观念框架上来。人的天命依然可以拿天地的规律来做对比。或许,对比才是令人心服口服的策略之一。
形体(身体、肉体)被当成一个单独的实体来发言,就好像是一个牵线木偶,幕后还是那个完整的人。这个人不仅要将自我分裂为几个部分,并紧凑地安排各自的戏份,增加对话的乐趣和悬念,还要对外人陈述这一番举措的深意。
在这里,此刻,身影(名利、影响)正要谛听的不仅是形体的见解,还要围绕在这一见解周围的其他纷争,它被划定为唯一的特定倾听者、受赠者,只需保持必要的沉静,就足够听得到时代的脚步声,听得到形体催动的天地万物之兴替浪潮。
看来,论人之形状、处境,并不是具体地以某一当事人为例,不寄托于写作中的诗人的好恶恩仇,必须来一点抽象与形而上,空翻于无边的愁绪之中,空泛地从天地万物中取景造人。
得益于这是首次倡导(回应)一种价值观,他无需考虑所使用的景物能不能提出最好的劲舞,仿佛外在之物的任何一次入选,都合乎情理,也自有办法使之成为真谛的挚友。顾虑并不多,确有一种万物为我所用的畅快感。
作为完整的人,在模仿他自身的一部分那说话的口吻时,既要为之提供站得住脚的理性基础(帮助赠言一方挺起腰杆,使得赠言真像一件礼物),又要巧妙地留出破绽,为回赠和神释的后续环节留有余地。
他一开始亮出来的并不是至高法则,也不是箴言的全貌。但已半真半假地触动了其他人观念的奶酪。读者一时不好分辨这是反讽还是同情,是完整的人,还是人的一部分真切的想法。
至此,反应最敏捷的读者也不得不受制于诗的三连环结构,就好像为了一探究竟,不得不中了诗人的连环计。
文风率先亮相。而完整的观念还需要一个良宵的进程。
他并非宇宙学家或生物学家,但俯拾即是的做事与作诗法则,把他和他的读者领到了人性之外的范畴。
天地、山川:得从一个最为宽泛的(最能打动他人的)角度谈起,才不致格局太小,蹉跎了信任。
此次赠言不是为了讲明一个原创性观点,而是对一个时髦话题或众人已碰到的生活的烦恼进行后发的辨析,是一个迟到的嘱咐。也是一个不能一下子摊开的、一波三折的祝福。
赠言中的赠言,祝福中的祝福。
但不是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的诠释,而是洗耳恭听于草木的箴言。
显然,这里不涉及“草木”的身影和魂魄,只考虑草木的本身。人认为草木如此这般,但不是草木自身的看法。草木无情于一岁一枯荣的常理之中,无心打听自己被人怎样理解。
在人和草木之间并无词章的礼节。
看似先抑后扬,草木跟“最灵智”之人博弈之后最终胜出,使人自愧不如。而“最”的插嘴正是交待草木与人的唯一联系。
哪怕是偷换了概念,将草木当作一个整体来看,而将“人”当成个人(而非人类)对待,以衬托出草木春风吹又生的魄力和个人死去元知万事空的单程旅行之宿命,他也不筑起严密的逻辑篱笆,任由灵智的个人像一个唯物主义者死去。
山河犹在,面不改色,但不是就此检讨诸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箴言。草木枯荣,根系犹在,归期明确,但不考虑今岁之草木与去岁之草木的伦理关系。
而个人必有一死的确然性,在此并不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来应对,不趁机拿出子孙的奋斗与承续来削弱死神的威胁。
天地之间,有所得——并且能够在得失(荣悴)之间维持巧妙平衡——的首先是草木,它们得到了“常理”。但这是怎样的常理?再无其他的举例说明。
在这里,在人的亮相之前,必须安排一个强于人的角色占据先机,这种强力意识肯定能够为之找到一个由头,也就不难赐予草木某种先天禀赋,以削弱人的品级。
随后,贫瘠的人难以脱贫,脱下“不如”这顶逊色的帽子。
这当然是一个写作策略,在天地人三极之中,另增草木这个变量,就好像这是人致敬和学习的楷模,而人无非是在竭尽所能地模仿草木,以取得常理。
逊色于某物的人因得不到常理而痛失真知的爱抚,倘若再又不能洞悉这一挽歌性质的不可能局面,那就酿成了第二个悲剧。
于是,必须在觊觎常理的门窗之际,探寻人与草木平起平坐的秘诀:草木所能得到的,人为何不可得到?
“草木得常理”构成了诗的一个洪亮回声,并演绎为个人命运进行曲(“人生无根蒂”《杂诗十二首》)的一个太过肃穆的背景,这是一个永恒的诱惑:人可以割弃、砍伐和焚烧草木,但无法像草木一样得到常理,得到真理的青睐。
草木是天地间的一个巨子,也即长子。
在“不没”、“无改”这两个似是而非的否定性口吻中,草木得以永恒(并品尝到这两个否定性措辞的荣耀),并独享诗所安排的优先位置,而那个位置本来一贯为人所有。
不过,草木的显著位置并不一定是诗人的衷心安排,由于这是一首赠言之诗,是“形”的发言,我们不妨理解为这个安排仅仅是一个叙述策略,是为了先把人的退路堵死,而逼人就范于“形”所设想的祈愿模式之中。
作为平均的人(匿名者)的代言者,“形”自叹不如“草木”,可谓是一次谦逊的自我批评,而退一步就得到了常理的返照。
草木得到了第一手的常理,所谓的常理的正宗滋味,但是,人也有所得,得到的是对常理的渴慕,对人所不能及的情状的认知。这种智力上的灵动本可以构成草木与人的竞赛上的一次反转,不过,诗人并不打算突出人的喉结,而是保留了人的优势,闪出人的明显下风,以便在赠言进程中捞取更大的实惠。
有所赠,也即有所增益,“形”的自惭形秽,本是一种反思的本事,这可能是草木所不具备的能力,但是,为了造成一次馈赠所需的趔趄(猎取),必须将自身包括在内,置之于死地。
有一点迫不及待,“形”为了尽快达成说服人的效果,打出了致命的底牌:涉足了人的必死性。实际上,在这里,谈论的是人的死法,或可说人对自身的死亡的理解有别于天地与草木。人的死亡是不可逆的,没有循环轮回的可能性,这是无法师法草木的。
在赠人以言的进程中,人生在世的其他胜出草木的可能性被迅速忽略了,直奔死亡的主题。
也就是说,在这里,诗人紧扣的是死神的金口。
这是生死之别,是徜徉于边界,对自身未死而必有一死的繁复处境的简易报道。事实上,诗人此刻何曾经历过死亡,但他利用措辞的快如闪电的作法避开了人可能碰到的九死一生的特例。
站在生之涯,寄望死之谷。
这更像是一则遗言。但考虑到其中的箴言还起到了自我警戒的作用,以及言说的目的不是尽快寻得堪称风水宝地的一块墓地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他并不想撒手不管,仍然要为无聊的人生——必有一死、死亡作为人生的最后一站——拿出拯救方案来。
对于人的某一部分属性来说,“形”所代言的肯定是真知的局部,是逐步抵达真理全貌的一个环节,既要为“形”设身处地考虑一个拿得出手的方案,又要留下一个可以系得更紧的活扣。
为“形”保留一部分合理性面貌,但同时又意识到这是总体方案的一个进度,诗人已经考虑到了一波三折的宜人性。他往人性之湖投下了石子,荡起圈圈波纹,但读者一时还难以发现他所藏身的地方。
仅仅局限于“形”的表白,肯定不是他的初衷,他也不愿看到光凭“形”的一个回合就彻底解决了问题,说服了读者。尽管“形”的说辞有一点魅惑,真知摇曳出真挚,但是,他依然鼓励读者进一步检讨这一个回合的得失。
草木所得到的“常理”并不是草木本身所言的收成,而是“形”的揣度,所谓一岁一枯荣,在霜露的作用下或繁茂或凋零,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但并不能因此遮蔽了草木所得到的其他常理。注意到这一情况后,读者就可以发现诗人写作的一个基本特点:他并不使用冷僻的常理来说服人。
也即,这里有一个关于举例说明的常理,写法上的常理。
被穿插进叙述、讲理过程中的草木是普适性的匿名对象,这种普适性恰好能够调剂“形”在言说中难免触及个体处境的尴尬,使之也沾染普适性,就好像他在竭尽所能地谈论人的处境的普适性,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处境。
草木在荣悴间亮相,而人亦在来去间闪烁。
刚刚还看见你在这个人世上,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再也不见你回到原地。
当然可以说,你所见到的只是人的有死性,也即人的躯壳这一部分,而见不到一个人不在肉眼所及的范围内的其他形象。这里也有见识的选择性。
其实,见不到那人归来,也就是一种见解。
不归,这个情况在常理上往往被当作一个损失,但不一定是当事人(或许人家有一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呢)的感受,而是历来去看去想的旁观者的感慨,他们总是由此设想自己有一天回不到原地徒生悲伤。
本地才是一个谈论生死及其重要性的地方,而不归路上算不上,所以那人去了而不归,不管是他甘不甘心、愿不愿意,都统统理解为不可能归来:将归来的不愿、不许、不能、不便、不详简化为单一的指标:不能。
我们正在这儿,在活着的本地谈论什么,而那人已没机会参与其中,他是不归者,缺席了这个参与讨论的机会,由此蒙受了损失。是这样吗?
但那不归者也许正在看着我们这些人健在者如何变成健谈者。
“靡”当然也是一次否定性畅想,只不过跟天地、山川的“不没”和“无改”相比,除了都通常理之外,显得有那么一点怅然若失,豪迈不起来似的。怎么也不能使得不归与不没等量齐观。
即使有的人活在人世中,但也有居住在方外之感。人的差别已来不及待见,草木也无需在措辞中扭扭捏捏出奇特的个别性。
总有人见到过你,然后又再也见不到了你。
这个见证人也是匿名者。他始终在这里,在原地,在人世中。
这个见证人并没有踏入不归路。也许他是得常理的草木,或不没的天地、无改的山川。
但见证者并不会太在意谁成为新的不归者。这一推论或残酷的现实促使有可能陷入不归路的健在者徒生悲伤。
不要觉得你在人世上有什么丰功伟绩或人缘了得,一旦踏入不归路,一切都得化为乌有,没有人会记得你,或觉得有何损失。连“相思”也不会再起,遗孀再嫁、鳏夫再娶也是人之常情。
这里不是要谈论不朽的可能性,也不是检讨做人的艺术性。
置之于“无”的绝对性,才可浇灭任何一点侥幸的火苗。
浑然不觉身边少了一人,可觉得又如何?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同样是身在异乡的游子的自我感觉,本地的重阳节里其他见证人并不觉得少了什么,或可说,即使觉得少了一个人,也不会让过节的气氛有所改变,让过日子的步骤耽搁下来,没什么值得苦等着。
不归者感觉到见证人的感觉,使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见证人:见证某种无情。
不归者值得相思吗?健在者会记得他什么好形象呢?被想念的滋味与不被人记得的滋味有何不同?
“相思”能作为一个衡量标准吗?比如,经得起“相思”才不枉一生在世,才不只因肉体的陨殁而整个地人间蒸发,不再被人记挂?
但行文至此,“相思”的不可能发生是注定要发生在此刻的。熟人管好自己的活法要紧,哪还有工夫来惦念逝者?谁会跟一位虚无主义者生死相依呢?即便记得他的好,也可能只是以他的遗产来替代他本人的形象。
如果有一些人恰好被幸存者牢牢记住、念叨,进而得了相思病似的,那么,关于不归路的论断是否出现了逆转?
一个人不可能就这样因为区区肉体的消遁就化为乌有,这是冥思者绕不开的话题;诗人借“形”之口叩问的正是虚无的紧迫性、严重性,总不能因还有丝丝挂念的侥幸,就寄希望于一次体面的复活(尤其是奢望一次永生)吧?
已来不及细问:活着的亲友到底会思念逝者什么呢?是思念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称谓、一个名称),还是这个人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给人的好处,给人的伤害)?
在这里,诗人并不趁机回应圣人所谓的“不朽”的构成。也不把立言——尤其是诗这种禀赋——看成被人相思的对象。在这里,探讨的依然是人的普适性。更别说鳏寡孤独之人死去后世上没有一个亲人这种特例。
这当然算得上一次假设:这是活着的两个人之间的一个赌约,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死掉后,世界就随之倾覆,“相思”已无发生的基石;而所谓的“相思”只是在生之时对一个后发的必然时刻的眷顾、揣度。
并无一个回光返照之人站出来指认相思的点点滴滴。有的只是我们这些健在者对当前不归者的态度:真的思念仙逝的列祖列宗吗?这会是一种怎样的相思进程?换言之,这样一种相思于己于人到底起什么作用呢?
看起来,必须先质疑一下“相思”这种行为,才能为虚无主义找到下一个台阶。
生死相隔,逝者已变得喑哑,唯有生者的相思才是仅存的机会,一次相思才是一次阴阳二界的对话。
这是对某种欠缺感的相思,猛然发现了一个减员的情况,凭着相思的分量,足以填补这一匮乏。
“相思”是“形”送上的似是而非的礼物。
就在我们对“相思”的可有可无的分辨之际,重温了人际关系之冷暖(更为实在的是,对自己为人处世质量进行了一个快速扫描),也正因为确有一种坏的可能性存在,“相思”作为一个衡量标准亦不可取。
想想看,即便是从阴间归来,看到遗孀哭哭啼啼、生不如死,这就是不归者渴慕的永生状态吗?更何况,擦干眼泪,重新做人,才是生者的常态,苦苦的思念终将变成不思,不归者在生者心目中的质量渐渐减轻,乃至清零,到头来,才恍然大悟于“相思”尺度的咋咋呼呼。
其实,不归者的能量是守恒的,以前是肉体和“平生物”合体,现在,一头是坟墓里装的白骨,一头是余留在世上的“平生物”。“相思”终归是他者的头脑风暴,“平生物”才是切实体恤自己的遗产。
从被人相思的窘况摆脱出来,步入自我的遗产举目张望中。
不归-不思携手构成了礼物的轮廓。
当不归者隐身遨游生前亲友头顶之时,看到了相思与不相思的结合,但最终得到更糟糕的一种可能性,就好像芸芸众生至死都不能体察思念一个逝者对自身歿后价值的提升意义。这将是一个轮回和报应:你不持久地去相思他人,日后他人也不会持久地再生相思。
如果魂魄有幸归来得及时,兴许还可以看到残留在人世的遗物,那是生活的证据和痕迹。
现在,“形”要求你设想这么一种情景:在相思枯竭之余,最后能够凭以慰藉的也只有自己生前还没有销毁的遗物。也许是种下的一棵树、一本读过的书、一件衣裳、一副茶具、一只储钱罐、一个存放相思豆的抽屉……但是,它们获得了更为长久的生命,依然陈列在生活的现场。
即便是它们,也极有可能被活着的亲友漠视,它们要么被折价出售,要么阴冷地摆放在暗角,不再被人抚摸。
这确属一个契机/奇迹:逝者竟然回来,回到阳间,有幸看到了置放于亲友生活现场的自己生前用过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同于相思,但也不是一首诗,而是你再也回不到那头的活生生的死证。
“形”在这时避开了立德、立功、立言这三种不朽途径所可能留下的优质的余韵,“平生物”只是某一些徒生伤悲的小摆设而已。一个普遍的逝者怎么能留下嘉言懿行呢?
按理说,死作为一次超脱,不归者不应再为人世的种种情状而动感情,不必泪眼婆娑,但问题是,在诗中,那举目张望的人也可能是亲友,凭借着那些遗物兴发了相思。但这种相思极有可能是睹物思人的条件反射,是一种折衷的表现,很快就会削弱,不足以成为一个衡量不归者永恒价值的尺度。
这儿并不谋求一次阴阳两隔的对话,“形”作为不归者的代言人,只是指明了人的残留之物并不等于人的某种永恒性的健在/泼溅。不归者已经不能言语了,所能做的只有举目,对亲友举目张望这一情形的举目。也必须承受相思质量的逐年下降。
基于死后这一相思/残留的估算、假设,看来有必要推导出生活的目标另有所在。这就是“形”立论的逻辑。死亡作为一个归宿,看起来并不见得很得体,因为缺乏一种真正有效的阴阳两地之间的交流,严格来说,不归者的价值在其死亡之日起再无可能增长,在阴间已无其他的增值表现和方式反馈给还活着的亲友们。唯一可用来慰藉的就是,那些残留人世的物品有可能在价值方面得到重估。
但嘉言懿行仅限于一小部分不归者所有,普通之人留下的遗物往往算不上恒久可用的遗产。
“形”并不抓住一个例外的情况来自我否定,而是紧紧攥住人的普适性不放,置之于死地的假设氛围中,恳切地说明了死亡并不造成一次可信的价值回归。
但也不是申明生前要竭力铸就外在于肉身的非凡作品,以待死后变成嘉言懿行的反哺。
“形”打消了积极有为的念头。
仍在强调“无”、“不”的否定性意味。代言人终于以第一人称亮相,推己及人,砸碎了凡人的幻想。“我”的特性之一就在于终有一死,而死后的情况也已推演一番,现在出路在哪里,在于再也不要迟疑,立刻进入“我”的邀约之中。
这显然不是阴阳两隔的对话,而像是两个健在之人的攀谈,一人试图说服另一人。“我”力图以人的形体/肉身的普适性来化为人人。
跳不出周期律的人,“我”是其中之一,但现在,“我”几乎就要说服你也要意识到与“我”的相似性。
或许,对方稍存疑窦就会另存生机,有另外的道路可选。
但现在,“我”咄咄逼人,已经逼近一首诗的尾声,怎么不可能将你说服?
“我”之无,这一决然的告白,并不是谦卑作态,反而有大包大揽的蛮力作祟:腾化之术何人可有呢?
较真于“死”这一必然性,这就是“形”火中取栗的示范演出。从这必然性中取出向死而生的一个火球。
但这火球仅是观念性的事物,取出来的正是“形”之背后那诗人的杯中物。
腾化术被当成更为高级的出路,但“我”自忖他人的类似性,同归于“无”的绝望,一下子暗讽了求仙求道的瞎折腾,倒有一丝无神论的气概。
但到底什么是腾化术?这一点似乎已有对话人所处时代的氛围作答。
明示或强调腾化术之于“我”的不可能,正是对时代诉求的一个回应,也是对信誓旦旦已练就这项能耐的术士的回击。这当然已经是选边站了,“我”赫然站在“无”这一边。
“死”将是能难看的一件事,死后的情境已经推演一番,但“我”终将一死,终将被掷入那被活着的人们忽视的沟堑。各种名声和尺度都难以施救、填补。
“我”绕不开这一难关。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劳力伤神,劝你也不必如此。把生前的名声看低,得过且过,这一步骤随之而来。
这里当然兼备立言的绝望与奢求。人过留痕,总会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只是这些东西若只是一些催人落泪的小摆设,那就没什么意义,但留下的是真知灼见呢?只恨亲友不识其中含蕴。这就是尺度缺失的问题。尺度一时找不到,那就无趣,平生之物倒不如一棵歪脖子树来得有生机。
“形”近乎虚无与颓废的说辞,既有诗人的举手赞成,又因“形”毕竟不完全等同于诗人而有别于诗人的心声。这只是诗人打出的一张牌,既有正话反说,也有真情流露,又不乏有意地弄巧成拙。
考虑到“我”的代言属性以及局限性(“无”作为人之能耐的一个上限),现在已经没有进路可信了,所能做的——所幸的是在这种近乎绝望的背景下还能收到礼物——就是“取言”:但这里的“言”显然不同于立言之言,而是一个掏心窝的举措、建议。
“言”几乎隐秘地反证了人生不至于输得精光。只不过从哪个角度上看,“言”都显得太浅陋,一句话有什么价值呢?它几乎也不包括在遗留在人世的“平生物”之中。
所以,“言”不是遗言,也不在追求遗言的可信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明知自己的轻微,依然肯用力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无非是再增加一个明智之人罢了。
这里所谓的“吾言”,打心里辨认更像是“吾师之言”,就好像“形”确认了一个高于自身的形象在发言。
言,的确在引诱一个后续的行动、步骤,倘若止步于言,并不是一次彻底的治愈,因为言的朦胧和不确定性,人家还巴望着“形”更为具体地把“言”落实为一个具体的行动、一个确切的办法。
“吾言”何其多哉!有可取之处,亦有不可取之处。
这当然是一次由衷之言,更是一次祈愿轮廓的初显。
邀请一个关乎到自身利益的、与自己密不可分的对话伙伴来见证言说的渐渐起效,人家一直在等着那最后的一击:你到底要说什么呢?你的人生底牌是什么?
可是谁又能耽溺于言之中而不再外求于俗物呢?
言的对等之物举目望去又是什么?言的体积有多大,大于一只宽脚酒杯或一只沸腾的鼎吗?
从善如流的结果是,言利索地被想象成一股液体(而不是一种怪异的体液):酒于是隆重地半推半就地亮相了。
所言之物浓缩为杯中之物。
然而建言之迅猛,在诗的末尾,礼物的快速显现,使得读者简单地认为,形之赠言仅仅是这首诗的最后一言(一句):“得酒莫苟辞”。但是,这很可能只是建言/赠言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这是在相关建言/赠言递交之后,在礼仪上的一个后续步骤,话说完了,喝酒喝酒。
得酒正是一次得救。
建言也正是一次搭救,救人救己,在表明“我无”的境况之际,形就可以扮演其他人的知己,打消他们各自的顾虑。
“莫”摸索到了真理的脊骨。只要我们有举杯之手,就能摸索到那真理之杯中满溢出来的琼浆。
建言之虚落实于薄酒一杯,酒又是否不可替换为他物?
那么,这是一杯人生苦酒,还是一杯喜酒?酒的无名属性被形所特指的“酒”所涵盖,这里所言的酒乃是真理之酒,乃是啁啾之酒,乃是修辞之酒。
在这里,当代读者要格外小心:诗人止步于“酒”(以及“醉”),却不曾触碰醉-醒的二元关系,也没有“梦”这种后续步骤来承托酒的后劲。他没有给予形体更多的发言权,让酒的深意浅斟低唱即可,维护着“酒”作为一个解决方案的单纯属性,不招致更多冗余的消息来装腔作势。
即便是力邀影子的加盟,构成酒兴中的对影成三人之势,可到头来,动嘴的还是能说会道的形体,影子的利益诉求并未得到主张。即便是形体已然因酒力而飘飘欲仙,影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超我的愿望丝毫未兑现。
当代读者生活中不缺一瓶酒(或者说买一瓶酒的钱),对于“夏日长抱饥”(《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屡阙清酤至”(《岁暮和张常侍》)的当事人来说,酒,作为一种享乐、紧迫生存中的间歇状态,确属一种饥荒年景中的奢侈品。只要是酒,就聊可一醉,甚至供给量还到不了烂醉的一步,于是,无需在诗中对“酒”的属性进行更具体的说明。
得之以酒,这粮食中的精华,就已经是一种幸运/命运,再多的言辞也难以混淆酒带来的冲劲,真心希望众人在这稀罕之物的品味上达成一致。
说不定,这也是切近人生真谛的一条路径,也算得上与造化万物融为一体的妙诀。
更何况,此处所言之酒,恰是建言之中的一杯酒,是盛满在人生赠言的辞海之中的一杯非凡之酒。
简言之,这杯酒正是可言之酒,亦可谓言辞之精粹,得酒之欢愉才能深悉取言之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