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自然的关联不惟在诗的内部显得富有挑战性,即使在哲学的领域也不可能一言以蔽之,它们之间的关联性一再嘲讽人类自以为是的、成熟的智性行为——似乎完美的自然结构一旦成立,它之间的诗性即荡然无存,无非是构成画面的碎片而已,而诗人又要为此憔悴不已,他不得不重新组织、建构有关这些碎片的新的关联方式。这时,完美的自然就有褪化成具有阻力的秩序的可能,没有一个诗人不面临这些业已形成的秩序的重重关隘,因此,要阐述一个诗人的自然观是如此困难,以至于我们——在大多数时候——不得不放弃自然的标准,而要以人类的智慧来度量诗性的作品。这就形成一个错觉:仿佛人的诗性并不是纯粹自然的结果,而是伴随人类发展史的智慧的唾余。以此推论,诗人的终极目的——关于美的呈现——将会沦为万劫不复的虚无之中:我们目睹的也许并非自然——而是自然的景观,景观只是构成自然的“场景”之一,而“场景”是最富有欺骗性的碎片。诗人就生存在这种最富有欺骗性的“场景”之中,它将与人类无限的智性行为一起欺骗、摧毁诗人诗性的意识,这在今天的文明观念里似乎变现得更加是肆无忌惮,因为自然已经允许被改造、复制、生成,甚至被破坏——这都构成现代文明的力量,而诗人仍然和古代的行吟诗人一样固守相对比较原始的自然观,他们仍然赖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来获得诗性的源泉,这就构成了新的文化的、自然的悖论——也是现代诗人忧郁、压抑与反叛的根源。有意思的是,我们完全可以发现,在各种诗歌流派层出不穷的更早一个时期内没有哪一派诗人甚至有一个诗人曾经试图推翻济慈的这一论断。这是否可以表明至少两百多年以来诗人关于诗性的自然观并无实质性的改变——所以,看起来,诗人愈来愈落后于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了。我认为,其实,这也可以归纳为诗性力量的显现。
在诗与自然地关联之中生存并不见得是一种文明的生存方式,诗性仍然必须与无穷宵小的观念做无穷的斗争,这不仅包括外部的,而且包括内部的,各种宵小的观念就以现代文明的方式依存在我们的体内。它们几乎就要生成新的遵循文明体例的自然景观了。因为,经过无数“读者”的反复的阅读,非自然也可以转化为自然地产物,宵小即可能成为“高尚”的范本把自然混淆,这样一来,诗人追求自然的道路被无穷的障碍堵住了。反讽“读者”似乎成为诗人获得接近自然的唯一途径——现代诗人的悲剧意识由此形成,因而,也是堕落的悲剧观而非自然地悲剧观,并和莎士比亚以及更早的悲剧意识区别开来。诗必须面对这样一个自然观——既读者的自然观而非面对自然本身,这也许是诗面临的现代的又一困境?
要在物我两化的当今世界中区分自然与非自然地关系也显得颇为尴尬。简单地说乡村是自然的而城市是非自然的明显会陷入假象的归纳之中,我们或许可以感受,乡村田园诗、浪漫派于今正在趋于式微,或者可以说更多城市化的眼睛正在走马观花地打量这个变化无穷的世界,而诗人如果试图抵抗这双眼睛的诱惑却并不能够依赖自然的一双眼睛来徐徐欣赏,他们会更简洁的操起另外一种武器:客观智慧的观察。殊不知,智慧正是物化世界的结晶,亦是物化的反映,因此,知性的观察往往并不能悄然抵达自然之途。这样一来,对诗性的卓越追求,往往演变为智慧的操练,从而给人造成更大的幻象:越是智慧的,越是自然的。更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对它的反叛也最终会殊途同归。诗的境遇也并无二致,自然的眼睛似乎已经失明了。诗人必须通过自然的非自然才能观察、接近自然,或者就有这种可能:追求自然的杰作,却被非自然所骗。因此,当代文化中,简朴的诗性表达愈来愈成为诗人的最高追求,但是问题是,这一简朴的诗性更是“象中之象”,至少我认为,当代诗人中尚鲜有人真正抵达简朴的诗性本身。这是当今文明给诗人制造的离奇境遇么?我个人认为——或许是武断的——我们的上一代诗人(中国)就没有人能有幸走出这一困境。现在看来,他们赖以成名的骄傲的早期作品多半正是受自然的非自然所欺骗所产生的杰作,而他们正在书写的诗——正是有赖于趋于客观智慧的观察这一武器,诗品的高下将只能依赖智慧的高低来区分。对于个人而言,这也许意味着诗性的又一胜利,但是于诗而言,却是诗性的再一次短暂离场。诗歌外部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无论你自觉还是不自觉,你最终都会被它所挟持、绑架,从而,诗性不但要具备美的力量,同时她还会勉为其难地充当起救赎诗人的角色。当然必须承认这样的困惑与尴尬的局面自古有之,但是今天只不过表现得更为剧烈些,因为其剧烈——反而被大多数诗人所不察。也就是说,当今诗人至少要深陷两大困境之中:或者被非自然所欺骗,无论觉察还是不觉察;或者奉智慧与知性为诗性的楷模,从而远离自然的作品。
在这里,我并无一点贬低前辈诗人在诗歌领域方面所作出的杰出的忍耐、坚持与示范性的贡献的意思,他们无一例外在一个极其严酷或者极其萧索的环境中因为诗性的再度被发现从而获得了诗的尊严。但是我想说明的是:诗的自然的品性何其珍贵,他甚至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作者付出他们毕生的精力与聪明才智,诗与自然的关联性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影响并制约了诗性的发展。这里,会产生另外一个更为严酷的问题:我们可以期盼下一个时代或者本时代诗性的发展可以获得弥足珍贵的自然的品性么?对此怀疑论者会陷入虚无主义的回声之中,而对此持充分肯定论调的人也可能沦为庸俗进化论的服膺,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的是,诗人或者说一个自觉的诗人却必须对此有清晰、明确的意识,在自然意识被多重遮蔽的现代文明中,诗人有必要时刻为唤醒自身的诗性与自然的品性而做出最大的努力,无论你选择何种风格与流派,无视这一点,就不能充分唤醒自己。可以预见的是:将会有更多的诗人为诗的自然品性的呈现而付出他们全部的生命与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