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网
文/菲利普·拉金
再宽的草场也有通电的围栏,
虽然老牛们知道,它们绝不能走失,
年轻的犊子却总会嗅到更清的水,
不只是这儿,而是到处都有。翻越铁丝网
会让它们撞上一根根铁丝,
那令肌肉抽搐的暴力从来不留任何余地。
就在那一天,牛犊长成了老牛,
它们最辽远的意识从此有了带电的极限。
铁丝网
文/菲利普·拉金
广阔的草原上设置有电篱笆,
尽管老牛知道不得到处乱走,
小犊却总是嗅到有水更纯净,
不在此处而在别处。那远方
吸引它们去碰撞那些铁丝网,
那碎肌裂肤的暴力毫不留情。
小犊们从那天起变成了老牛,
电网限制了它们广阔的感觉。
(傅浩译)
草地上
文/菲利普·拉金
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它们,
从它们蔽身的凉荫里,
直到风搅乱了马尾和马鬃;
然后一匹马啃着草,四处走动
——另一匹似乎在观望——
又悄无声息地站定。
然而十五年前,或许
二十多场赛马足以使它们
成为传奇:依稀的午后,
奖杯、赌注和障碍赛,
它们的名字借以巧妙地
嵌入褪色的,古典的六月——
起点处的绸赛马服:天空衬托出
数字牌和阳伞:赛场外,
一队队空汽车,热气,
和凌乱的草:随后长久的叫喊
喧闹地漂浮着,直到消失
在街道的最新消息栏。
记忆是否像苍蝇一样烦扰它们的耳朵?
它们摇着头。黄昏充溢着阴影。
一个个夏天过去,一切都溜走了,
起跑门、人群和喧嚷——
所有一切,除了那安静无扰的草地。
年鉴里,它们的名字活着;它们
已摆脱了名字,安逸地站立,
或朝着定是欢乐的事物飞奔,
没有望远镜看着它们回家,
没有好奇的秒表预言:
只有那马夫,和马夫的儿子,
手拿马勒在夜里走来。
(舒丹丹译)
吃草
文/菲利普·拉金
目光几乎不能把它们
从栖身的凉荫里分辨,
直到风拂乱了尾和鬃;
一匹在啮草,四处走动──
另一匹似乎在旁观──
而后又默默无闻地站定。
而在十五年前,也许
二十几个赛程就足够
让它们成为传奇:闷热
有奖杯、奖金和障碍的下午,
从此它们的名字被人工造就
来装点褪色的、经典的六月──
起点的绸赛衣:天空衬托下,
号码和遮阳伞:赛场外,
空汽车的方阵,还有暑气,
乱扔的草:然后是长久的喧哗
不息地高悬着,直到飘坠
到街道上的最新消息栏里。
记忆是否像苍蝇烦扰它们的耳朵?
它们摇晃脑袋。暮色溢满阴影。
夏复一夏一切都消磨逝尽;
那起点的栅门、人群和吆喝──
惟独剩下的那些不恼人的草坪。
它们的名字被载入年鉴而活着,它们
已抖落它们的名字,而悠闲
伫立,或为真正的快乐奔驰;
没有望远镜目送它们把家回,
也没有好奇的计秒表发表预言:
只有马夫,还有马夫的儿子,
拿着笼头在黄昏中走来。
(傅浩译)
晨歌
文/菲利普·拉金
我整天工作,到了晚上便喝个半醉。
四点钟醒来,意识到无声的黑暗,我瞪大了眼睛。
窗帘的边缘迟早会变得明亮,
在那一刻之前,我看到了其实一直在那儿的东西:
不安定的死亡,一个完整的白天现在更近了,
令一切的思考都变得不可能,只能想如何,
在何处,何时我自己会死去。
乏味的盘问:然而对垂死的
恐惧,人都死了,
重新闪现,要控扼,惊怖人心。
脑子在凝视中一片空白。没有懊悔
──未行的善,未付予的爱,虚掷的
时光──没有难过,因为
仅有的生命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
爬离错误的起点,或许永远都不行;
却是永远朝着完全的空无,
我们一直都走向这注定的灭绝
幷会在其中迷失。不会在这里,
不会在任何地方,
而且很快;没有什么更可怕,没有什么更真实。
这是害怕的一种特殊方式,
没法子驱除。宗教以前试过,
那广阔的,虫蛀的,音调优美的浮华锦缎
创造出来佯称我们绝不会死,
还有似是而非的话,说凡是有理智的生物
都不会害怕感受不到的事,却没看到
这恰是我们所惧怕的──没有景象,没有声音,
没有触感,或味道,或气味,无事可想,
无物可爱或联系,
无人能从中醒过来的麻醉剂。
这样,它就停留在视野的边缘,
一小片失焦的朦胧,长久的寒凉
将每一次冲动放缓为迟疑。
大多数的事或许从不会发生:这事会,
当我们被人发现没有人或没有酒,
此事的实现便势不可遏,就如在
熔炉般的恐惧中。勇气是没有用的:
它意味着没吓到别人。勇敢
不会令任何人远离坟墓。
不论是呜咽还是承受,死亡不会有所不同。
光线慢慢变强,房间有了形状。
它清楚如个人全部的衣物,我们知道的事
一直都知道,知道我们无法逃避,
却也无法接受。其中一种立场必定会消失。
此时电话机蹲伏着,在锁好的办公室内,
准备响起,而整个冷漠丶
错综丶租来的世界开始苏醒。
天空白如粘土,没有太阳。
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邮差像医生一样在房舍之间逐栋走动。
(戴玨译)
爆炸
文/菲利普·拉金
爆炸的那天
阴影指向矿井的入口。
阳光下矿渣堆在睡觉。
有人穿着矿井靴沿小路走下来
咳着带咒骂的话和烟斗的烟雾,
将焕然一新的寂静推挤开。
其中一位追逐兔子;不见了兔子;
带了一窝云雀蛋回来;
给人看;把它们放进草丛。
就那样他们留着胡子穿着粗棉衣裤,
父亲,兄弟,绰号,笑声,
走过高高的敞开直立的大门。
中午时分,有一阵颤动;母牛
的咀嚼停了片刻;太阳
像在热雾中披上了围巾,暗了下来。
死者在我们前面继续,他们
坐在上帝的房子里,舒适安逸,
我们会面对面与他们相会的──
据说就像小教堂里的刻字一样
清楚明了,而且有一刻
妻子看到爆炸中的男人
比他们在生活中所表现的要高大──
有如硬币上的金子,或不知怎的
自太阳那儿走向她们,
其中一位还给人看,蛋未破损。
(戴玨译)
太阳能
文/菲利普·拉金
悬浮的狮面
在毫无摆设的
天空中央泼洒
你多么平静,
多么独力
单一无茎的花
你无偿地倾注。
眼睛看到你
被距离简化
为一种泉源,
你花瓣状的火焰脑袋
不断地爆发。
热是你的金子
的回音。
在那孤独的水平
物体中间铸成
你公然存在。
我们的需要时刻都
像天使般爬升返回。
像只手一样张开,
你永远地付出。
(戴玨译)
黎明
文/菲利普·拉金
醒来,听见一只公鸡
在远处打鸣,
拉开窗帘
看见云在飞行——
多陌生啊,
因为无爱的心,和这些一样冷。
(舒丹丹译)
Liquor Store Blues
Bruno Mars;Damian Marley - Doo-Wops & Hooligans(Deluxe Version)
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
文/菲利普·拉金
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
只有变得更坏,或变奇怪,
唯有一个永恒的善:
她不曾改变。
(陈黎丶张芬龄译)
“四月的星期天招来了雪”
文/菲利普·拉金
四月的星期天招来了雪,
让梅李树上的花变成绿色
而非白色。才下了一两个小时,它就停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把那个小时耗在
两个柜子之间,把一大堆
你用这些树上的果实做的果酱搬来倒去:
一共五批,足有一百多磅,
足够明年一夏的茶点,
可你再也不会坐下来吃一口。
玻璃后面,贴花纸下,
你最后的一个夏天还在——甜蜜
又毫无意义,并且一去不返。
(阿九译)
春天
文/菲利普·拉金
绿荫里的人们或坐,或绕圈儿踱着,
他们的孩子们用手指触摸苏醒的草,
一朵云静静伫立,一只鸟静静唱歌,
像一面高悬的镜子晃来晃去地闪耀,
太阳照着弹跳的皮球、吠叫的爱犬,
被枝桠拘禁的如雾的叶簇,还有我,
小心地挤过我抽紧的道路穿过公园,
──一种难以消化的贫弱。
春天,在所有季节当中最不知索取,
是天然花蕾的拢抱,是河水的赛跑,
是大地最多姿多彩、最兴奋的女儿;
而她最不需要的人们最善于观赏她,
他们的路径变得越来越畏缩和迂曲,
视野山峦一样清晰,需要难以抑压。
(傅浩译)
最好的社会
文/菲利普·拉金
我小的时候,曾经
偶然想过,从来都不需要
去寻找孤独。
那是每个人都曾拥有的东西,
如同赤裸,就那么寻常,
既不特别对,又不特别错,
只是一种充斥眼前的明摆着的事,
一点也不难理解。
到了二十岁以后,它立刻
变得更难得,因而
也更被渴望——虽然同时也
更加不想要它;你为什么
孤独,要说清楚
其中的事实,就必须
言及他人,否则那就是
一种心理补偿式的虚构。
还是待在一起更好!
要爱,你就必须有另一个人,
给予需要一个获赠者,
好邻居需要整个教区的
乡亲一起来做——简言之,
我们所有的美德都是社会性的;假如
不给你孤独,你就发怒,
那你肯定不是有德性的那种。
于是,我恶意地把门锁上。
燃气吐着火舌。外面的风
招来了夜雨。又一次,
没有对手的孤独
将我托在它巨大的掌心里;
像一朵海葵,
或一只单纯的蜗牛,小心翼翼地
打开,探出身体,那就是我。
(阿九译)
我记得,我记得
文/菲利普·拉金
曾经,在寒冷的新年初始,
沿一条不同路线去往英格兰,
我们停下,看到人们攥着数字牌
从站台冲下涌向熟悉的大门,
“喂,考文垂!”我叫嚷。“我在这里出生。”
我斜着身子探出老远,瞍寻某个标志
证明这仍是曾长久属于“我的”
那个小镇,但是发现我甚至弄不清
哪边是哪边。难道是在那些三轮车
停靠的地方,我们一年一度出发,
为了与家人共度年假?……哨声响起:
景物挪动。我坐回座位,盯着我的靴子。
“那就是,”朋友微笑,“你‘获得你根基’的地方?”
不,只是我童年未耗尽的地方,
我想反驳,只是我启程的地方:
到此刻我已将整个地方在脑子里清晰描画。
我们的花园,首先:在那里我不曾编造
关于花朵与果实的盲目的神话,
也没有什么老家伙讲诉与我。
在这里有我们那光辉的家,
可当我沮丧却从未向它寻过宽慰,
在这里小子们都有二头肌,姑娘们都有丰满的胸脯,
这里有他们滑稽的福特车,他们的农场,在那儿我可以
“真正的自我”。我指给你看,那儿,
那片蕨丛我从不哆嗦一声就敢坐下,
我曾下决心要消灭它;在那里她曾
仰面躺下,“一切变成一团燃烧的雾”。
还有,在那些办公间,我的打油诗
既没在钝秃的十点字模里印成铅字,也不曾被
市长的某位尊贵表亲诵读,
在那里他不曾打电话告诉过我爸爸
在我们面前,有可以望见的天赋──
“你好像巴不得这地方去下地狱,”
朋友说,“从你的脸来看。”“噢,
我想不是这地方的错,”我说。
“无事,正如某事,总会在任何地方发生。”
(舒丹丹译)
这里
文/菲利普·拉金
转向东面,偏离富裕的工业阴影
和整夜向北的车流;转过农田,
草太浅而刺蓟蔓生,不能称为草场,
偶尔经过的名字粗糙的小车站
于清晨庇护工人;转向独处的
天空和稻草人,干草垛,野兔和野鸡,
还有渐宽河流缓慢的出场,
堆叠的金色云彩,有海鸥做标记的闪亮淤泥,
令人惊讶地围拢至一座大镇市:
这里雕像与圆顶,吊架与尖顶
在纹理稀疏的街道旁,挤满驳船的水边群聚,
而阴冷住宅区的居民,由潜行
的平面电车经过笔直的英哩送来,
推过平板玻璃旋转门去看他们想望的东西──
廉价套装,红色厨具,时髦的鞋子,冰棒,
电子搅拌机,烤面包机,洗衣机,吹风机──
杀价的一群,城里人,但朴素,住在
只有推销员和亲戚会来的地方,在前面
街道的另一头,在有限的一排带鱼腥味的
田园式船只之中,奴隶博物馆,
纹身店,领事馆,包着头巾的阴沉妇人;
而远在它那作了抵押、半建成的边缘以外,
有快速阴影的麦田,长得高高的犹如篱笆,
与世隔绝的村落,孤独就在
这些地方净化移走的生活。这里静寂就像热一样
凝止不动。这里无人注意的叶子变得稠密,
隐蔽的野草开花,被人忽略的水域加速,
满布了灿烂的空气升起;
过了罂粟花,不明确的浅蓝色远方
在形状多变的圆石沙滩那里
突然终止了陆地。这里是没有栅栏的存在:
面对太阳,不爱说话,不可及。
(戴玨译)
欺骗
文/菲利普·拉金
“当然我被麻醉了,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复意识。我惊骇地发现我已经被毁了,一连几天,我伤心欲绝,像个孩子似的哭喊着杀了我或把我送回姑妈那里去。”梅休,《伦敦劳工和伦敦贫民》
即使这么远,我也能尝到这悲哀,
苦涩而尖利的茎,他令你哽咽。
太阳偶尔的印痕,屋外
轻快而简洁的车轮声循街而来,
在那里新婚的伦敦朝另一个方向拐弯,
而灯光,无可辩驳,高悬而广阔,
阻挠伤疤痊愈,将耻辱
驱赶得无处藏匿。所有从容的日子里
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贫民窟,岁月,已埋葬你。我不敢
安慰你,如果我可以。能说什么呢,
除了痛苦是确切的,但是在哪里
欲望开始失去控制,理解变得飘忽不定?
因为你几乎不在意
与他相比你受骗较少,从那张床上出来,
你踉跄地爬上令人窒息的楼梯,
闯入废弃阁楼的完满。
(舒丹丹译)
阳光明媚的普雷斯德汀
文/菲利普·拉金
到阳光明媚的普雷斯德汀来
海报上的女郎笑哈哈,
直挺挺跪在沙滩上,
围着紧身白色绸带。
她身后,一大块海岸,一家
棕榈成行的酒店
似乎从她的大腿那儿延伸扩张
还令她耸胸的胳膊伸展。
三月的一天,她给人拍了上去。
几个礼拜之后,她的脸上
牙变得残缺不齐,眼也斜了;
巨大的乳头和裂开的胯部
给划了进去,而她那双
腿之间的空处所包含
的涂抹整个让她跨骑上了
一根结节状的鸡巴和卵蛋
奶痒•托马斯在上面签了名,有人
与此同时还用了把刀
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直穿
她笑脸上胡子拉碴的嘴唇。
对我们这生活来说她太好。
很快,一下横断的撕扯
就只留下一只手和部分蓝天。
现在对抗癌症在那儿贴着。
(戴玨 译)
注:
1)威尔士北部的海滨度假胜地。
玩扑克牌的人
文/菲利普·拉金
扬·范·霍格斯普摇摇晃晃走到门边,
在黑暗里小便。屋外,雨水
沿着深深的泥泞小巷流进马车的车辙里。
屋里,德克·多格斯托德给自己又倒了点儿酒,
用火钳夹了块煤渣到土炉里,
冒着烟。老普瑞克应着风声打呼噜,
骷髅脸上映着火光;后面有人喝着麦芽酒,
撬开河蚌,向着挂火腿的椽木
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哼唱关于爱的小曲片断。
德克在发牌。湿漉漉的百年老树
在这间亮着灯光的窑屋上空的暗无星光里
砰然作响,扬在屋里转过身,放了个屁,
朝炉栅啐了一口痰,撞到了心上的女王。
雨,风和火!这隐蔽的,粗野的安宁!
(舒丹丹译)
岁月望远
文/菲利普·拉金
他们说眼睛随着年岁清澈,
如同露珠滤净空气
夜晚变得澄明,
仿佛时光投下一道边框
环绕在事物最后的形状,
使它们因此凸显;
树木层叠,
绵长而轻柔的草浪
吹皱了金黄的
被风裹胁的波纹——所有这些,
他们说,都会骤然重现,
当我们老去。
(舒丹丹译)
亲爱的,如今我们必须分离
文/菲利普·拉金
亲爱的,如今我们必须分离:不要让它
引起灾难,变成苦痛。以往
总是有太多的月光和顾影自怜:
让我们将它结束:既然
日头从未在天空如此昂然阔步,
心儿从未如此渴望自由,
渴望踢翻世界,袭冲森林;你和我
不再容有它们;我们只是空壳,听凭
谷子正走向另一种用途。
是有遗憾。总是,会有遗憾。
但这样总归更好,我们的生活放松,
像两艘高桅船,鼓满了风,被日光浸透,
从某个港口分别,朝着既定的航向,
浪分两路,直至从视线跌落不见。
(舒丹丹译)
当我们第一次相对
文/菲利普·拉金
当我们第一次相对,指间的抚触透露
爱的嬉戏我们多么稔熟,
在月光与霜露,
兴奋与感激的背后,
对于另一些相会,另一些爱恋,
我们的相会有多少亏欠。
别样生活的几十年
穿过你微合的双眼一一铺展
它属于另一人,浪掷,虚度;
我无法将你拥得太紧,紧到足够
将我在饥饿中挣扎的年月唤回
让你的嘴拓荒一般侵占。
无可否认:痛苦如此真实。
但是从何时起爱不再想去改变
这个世界,让它回到从前──没有代价,
没有过往,也根本没有其他人──
只有这相会带给我们的感觉,
如此奇异,温柔而锋利,如此新鲜?
(舒丹丹译)
给我的妻子
文/菲利普·拉金
选择你,未来的孔雀屏
合上了,那里诱惑地展开
一切精致的天性所能。
无敌的潜能!但无所约束
仅仅是当我无所选择;
一次选择结束了所有的道路,除了一条,
并将灌木丛中的逗乐鸟送去振翅飞行。
现在没有未来了。我和你现在,孤零零。
所以为了你的脸我交换掉所有的脸,
为了你不多的财产舍弃了轻快的
行李,和带面具的魔术师的盛装。
现在你成了我的厌倦和失败,
痛苦的另一种方式,一次冒险,
一个比空气重些的实体。
(舒丹丹译)
钱
文/菲利普·拉金
钱,每个季度,都在指责我:
“为什么让我躺在这儿白白浪费?
我是一切你从未拥有的东西和性,
支票一签就能得到。”
于是我看看别人,他们用钱做些什么:
当然不会把钱藏在楼上。
如今他们已有另外的房子、汽车和老婆:
很明显钱与生活有关
──事实上,它们诸多相像,假如你肯打探:
你没法将青春延迟到退休,
无论怎样把薪水存入银行,你攒下的钱
最终不过买一把剃刀。
我听见钱在歌唱。好像从偏野小镇的
长长的落地窗往下望,
夕阳里,贫民窟,下水道,
华美而疯迷的教堂。极度悲伤。
(舒丹丹译)
婚礼那天的风
文/菲利普·拉金
婚礼那天风刮个不停,
新婚之夜也是大风之夜;
马厩的门,在声声撞击,
他得走去将它关闭,留下我
烛光里枯坐,静听雨滴,
我望见旋曲的烛台里我的脸,
却什么也看不清。他回来
说马儿受惊,我悲伤,
那个夜里没有任何人或生灵
感受到我的欢欣。
现在已是白昼,
狂风过后阳光下一片混沌。
他去看暴雨积水,我
携着破损的木桶来到鸡埘,
放下桶儿,我出神呆望。到处是风在云层和树林里穿行,掀动
晾在绳上的布和我的围裙。
它可否承受,这随风而来的
经我的举动触引的欢喜,如同丝线
将珠玉穿系?是否我被允许睡去,
在这永恒的清晨分享我的婚床的此刻?
甚至死亡能否干涸
这些新开的湖泊,结束
我们的跪拜如牛儿在丰盈的湖畔?
(舒丹丹译)
布里尼先生
文/菲利普·拉金
“这是布里尼先生的房间。他在这儿呆了
肉体的一生,直到
他们把他搬走。”印花窗帘,薄而磨损,
垂在窗台之上五英吋。
窗子露出一长条建筑地带,
驳杂,散乱。“布里尼先生还照管
我一小块花园。”
床,竖直的椅子,六十瓦灯泡,门后
没有挂钩,没有放书和箱包的地方──
“这房间我要了。”这样我就能躺在
布里尼先生躺过的地方,在同一个
烟灰碟纪念品上摁熄烟卷,试着
用棉毛塞住耳朵,掩盖
收音机里他怂恿她买东买西的喋喋不休。
我会了解他的习惯──他什么时候下楼,
他不爱肉汁偏爱酱油,为什么
他不断地填充四注足球彩票──
如同他们一年一度的像框:那个福灵顿老乡
每年夏天教唆他去度假,
圣诞节他会拜访斯多克的姐姐家。
但是他是否伫立,看着寒风
搅乱乌云,躺在发霉的床上
告诉自己这就是家,一边嬉笑,
一边颤抖,恐惧却依然摆脱不掉。
生活方式衡量着我们各自的天性。
在他这个年龄已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除了一间租来的笼子使他确信
他没有理由获得更好,我不知道。
(舒丹丹译)
上教堂
文/菲利普·拉金
有一回,我确信里面没什么动静,
便走进去,让大门砰的一声关严实。
又是座教堂:石板,草垫,长凳;
小本《圣经》;凌乱的花束,摘来是
为了做礼拜,已蔫了;有铜器等物
置在圣堂的一端;小风琴挺整齐;
那紧张的、发霉的、不可忽视的静寂,
天晓得酝酿多久了。没戴帽,我摘除
骑车裤腿夹,尴尬地表示敬意。
向前走,绕着圣水盂用手摸了摸。
站着看上面,那像是新的天花板──
打扫过?修复的?有人会知道:除了我。
我登上读经台,翻阅了少许圣诗篇,
字大得怕人,念出了“到此结束”,
声音比自己原来想发的大得多。
短促的回声在窃笑。我回到大门口,
签了名,捐了爱尔兰六便士硬币,
回想这地方实在不值得逗留。
我却停了步:其实我常常停步,
每回都像这一次,感到挺困惑,
想知道该寻求什么;也想弄清楚:
当教堂沦落到全无用处的时刻,
该把这转变成什么,可否长期
开放几座大教堂,在上锁的柜子里
展出羊皮纸文件,圣餐盒,银盘子;
其余的教堂就交给风雨和羊蹄?
该不该躲开它,当作不详之地?
或许,天黑后,有可疑的妇人进来,
叫她的孩子们摸一块特别的石头;
或是采集致癌的药草;或是在
知情的某晚来观看死人行走?
这种或那种力量总会在游戏或
谜语中起作用,这似乎纯属偶然;
但迷信,正如信仰,必须消灭掉,
等到不相信也没了,还剩下什么?
野草,荒径,荆榛,扶垛,苍昊。
一周又一周,形状越来越难认,
用途越来越不明。我不知道,
最后,到了最后,谁会来探寻
教堂的原址?有人来这里敲一敲、
记一笔,什么是十字架圣坛可知道?
是哪个贪求古物的、废墟狂恋者?
或者是个圣诞迷,打算在这里
找些牧师的服饰、管风琴或没药
或者,这个人能否代表我自己,
感到烦,不知情,知道鬼魂的沉积
已消散,却还要穿过灌木林市郊
来到这十字形地方,因为长期地
保持着平稳,只能在分离中找到──
结婚,生育,死亡和对此的沉思──
当初正是为了这些而建造
这具特殊的外壳的?我心里不明白
这个发霉的大仓库有什么价值,
我倒喜欢在这里静静地呆一呆;
它是严肃的大地上严肃的房屋,
我们被强制聚在它交融的空气里,
被承认,被当做命运而身穿袍服。
这一点永远绝对不会被废弃,
因为有的人总会意外地发现
他自身有一种饥饿,更加严肃;
他会被吸引到这里来,带着饥饿;
他听说这是个使人变聪明的地点,
也许只因为四周有许多死者。
(屠岸译)
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
文/菲利普·拉金
一翻开你终于交出来的照相簿,
我就给弄糊涂了。厚厚的黑纸上,
是你各种年华粗糙和光洁的像!
太多的糖果蜜钱,但太丰富──
这样有营养的形象咽得我喉咙呛。
我饥饿的服从这神态转到那姿势──
梳小辫子的,抓着不情愿的猫的;
穿毛皮衣裳的,可爱的姑娘毕业了;
要不,在棚架下举起一支
花朵儿硕大的玫瑰.再就是戴着
软毡帽(在几方面这使人有点难平静)
你从各个角度对我的自我控制冲击;
而这些小伙子在你早先的日子里
悠悠闲混,也颇叫我心神不宁。
我说亲爱的,他们中大多够不上你。
它同晾衣绳和豪尔胶面板两样,
一些美中不足的瑕疵它没法子掩饰,
却显出那只猫儿心不甘、情不愿,
还分明地录下事实如此的双下巴,
你的率直就这样给那脸大添优雅!
这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一点:
是在真的地方把这位真姑娘摄下,
在每种意义上,经验证明这是真的!
要不,这只是过去?那些花、那扇门、
那些雾萦蒙的停车场和汽车、只因
曝光过度变得很不像样了──
你过时的形象紧紧地捏着我的心。
对呀,但说到底,我们决不是仅仅
为给排除在外而悲伤,是因为我们
由此可自由地哭泣。我们知道单凭
过去并不能使我们的伤心
显得有理,也不管我们隔着眼睛
和相片间的鸿沟狂喊。所以我只
落得不可能有结果地为你哀伤──
你倚着栅栏,平衡在一辆自行车上,
只落得奇怪,你可会发现这
偷摄你游泳时的镜头。总之,把以往
浓缩,而这以往如今没人能分享,
不管你的未来属于谁;这相册对你
就好像天堂一样,既没风又没雨,
可爱的你在这里将永不走样,
将随岁月的流逝变得更小、更明晰。
(黄炅炘译)
年岁
文/菲利普·拉金
我的年岁远离像白色的绷带
飘浮在中距离外,成为
一朵有人烟的云朵。我更向前倾,亲睹
一间燃灯的住宅有声音疾驰而过。
你这荒诞的游戏,我不辞劳累地让自己加入!
现在我跋涉过你像齐膝的莠草,
它们陪伴着我,亲爱的半透明冰山:
寂静和空间。到现在已有那么多
飞离我头上的窝巢,我必须回头
好晓得我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不论是足印,
狗迹,或者鸟雀熟练的外撇爪痕。
(陈黎丶张芬龄译)
阿兰德尔墓
文/菲利普·拉金
肩并肩,他们面容模糊,
伯爵和夫人共眠在墓石里,
他们特有的习惯隐隐显现
像接合的盔甲,僵硬的裙褶,
以及那浅浅的荒诞的暗示──
他们脚下的小狗。
这般前巴洛克风的平实
不太能吸引视线,直到
你看见了他左手的铁手套,依旧
空空地被另一只手抓紧;而
你发觉,带着一股温柔的震惊,
他的手抽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想到会躺那么久。
此种蕴藏在肖像内的逼真
正是朋友可以察觉出的细处:
雕塑家受托付所刻出的优雅
一气呵成地助使画角的
拉丁姓氏得以流传久远。
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到
在他们仰卧静止的旅程中
空气这么早就化成无声的损害,
把老房客赶走;
后代的眼睛这么快就开始
浏览,而不是细看。
保持原有的姿势,连结着,穿越过时间的
长度和宽度。雪花飘落,不载明日期。每一个
夏季光线挤入玻璃杯里。明丽的
鸟语零乱地撒落于同样
多孔洞的地面。而沿着小路
不断变换的人们来到,
冲毁他们的身份。
而今,无助地处于这不再是
纹章时代的穴里,在他们
历史断片的上方
缓缓悬浮的烟束凹处
只残余一种姿态:
时间已将他们变形成为
虚幻。那原非他们本意的
墓石的坚贞已变成
他们最后的纹章,并且证实
我们的准直觉几乎真确:
只有爱情能使我们长存。
(陈黎丶张芬龄译)
树
文/菲利普·拉金
树正在长叶子
彷佛在告诉我们什么;
新芽松弛,伸展,
它们的绿是一种悲哀。
是不是它们新生
而我们老去?不,它们也会死。
它们年年变新的诡计
写在一环环的谷粒中。
然而这些不安的城堡仍然在每年
五月饱满厚实地打谷。
去年已死,它们似乎在说,
重新,重新,重新开始吧。
(陈黎丶张芬龄译)
在床上交谈
文/菲利普·拉金
在床上交谈应该最随意。
那样躺在一起可追溯到很久以前,
已是两个人坦诚相对的标记。
然而越来越多的时间沉默地度过。
外面,风未完成的动荡把云聚起
然后又吹散至天空各个角落,
而黑暗的城镇在地平线上堆簇。
都不管我们。没有迹象表明为什么
在与孤立保持的这个特别间距
想要找到某些词语变得更加
困难,既真实又体贴的话,
或既非不真实,亦非不体贴的话。
(戴玨译)
需要
文/菲利普·拉金
除却这一切,想要独自一人的愿望:
然而天空满是邀请卡,渐渐黑了,
然而我们依循印刷出来的房事指南,
然而一家人在旗杆下照相──
除却这一切,想要独自一人的愿望。
这一切下面,让人淡忘的欲望流动:
不管日程表巧妙安排的紧张状态,
人寿保险,表格化的受精仪式,
眼睛对死亡代价高昂的回避──
这一切下面,让人淡忘的欲望流动。
(戴玨译)
再看蟾蜍
文/菲利普·拉金
在公园里散步
应该比工作舒服:
湖色,阳光,
草地可以躺一躺。
穿黑袜裤的保育员那边
有操场模糊的杂音──
这地方不错。
但却不适合我。
成为你下午遇见的
人其中一个:
麻痹的迈步者,双眼
像兔子的神经质职员,
蜡色肌肤的门诊病人
仍旧因意外神情茫然,
还有身穿长衣的人物
在垃圾桶的深处──
都在逃避蟾蜍工作
变得迟钝或衰弱。
想一想变成了他们!
听到钟鸣时辰,
看着面包送来,
太阳被云层遮盖,
回家的孩子们;
想一想变成了他们,
在靠近一坞山梗莱
的地方思考他们的失败,
除了室内无处可去,
没有朋友只有空椅──
不,还是我的收文篮好些,
我的面包头秘书,我的
“要我把电话接进去吗
先生”: 我还能怎样回答,
当灯光在四点亮起,
当又一年即将过去?
把你的胳膊伸过来,老蟾蜍;
扶我走下墓地的路。
(戴玨译)
一九一四
文/菲利普·拉金
那些长长的不规则队形
耐心地站着
仿佛他们在椭圆球场
或维拉球场外延伸,
帽子的顶部,蓄有
长髭的古老脸膛上的阳光,
咧着嘴笑,仿佛这全然是
八月法定假日的一项活动;
还有上了门的商铺,遮阳布上
发白的,广为人识的名称,
法新与沙弗林钱币,
而身穿深色衣服玩耍的孩子们,
以国王和王后之名相称,
可可与烟草的
锡制广告板,还有整天
都店门大开的酒馆。
乡郊则漠不关心:
地名全为各种开花的草
笼罩,而田野
将末日线淹没在麦子
不安的沉默阴影之下;
穿着不一的仆人
在巨宅内有狭小房间,
豪华轿车后面的尘土;
这样的天真不会有了,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一言不发地把自己
变成了往昔──留下了
齐整花园的男人们,
维持得更长久一些的
成千上万的婚姻:
这样的天真不会再有了。
(戴玨译)
信仰疗法
文/菲利普·拉金
女人们排成一行,慢慢向那人走去,
他站得笔直,戴着无框的眼镜,银色的头发,
深色的外套,白色的衣领。干事们不倦地
劝她们往前,朝他的声音与双手走去,
在他那春雨般的温暖关爱中,
每人沉浸大约二十秒。呃,亲爱的孩子,
有什么问题,低沉的美国嗓音问道,
接着,几乎没有停顿,开始祈祷,
要上帝注意这只眼睛,那片膝盖。
她们的脑袋突然给紧抱了一下;然后,被放逐
有如失败的想法,她们默然消失;有些
像绵羊一般羞怯地迷了路,并没有立刻
回到她们的生活里去;但是有些仍旧在发僵,抽搐,
大声地流着低沉嘶哑的眼泪,仿佛有个痴呆的
哑巴小孩在她们心里存活了下来,
被好心重新唤醒,以为终于有声音
单独召唤她们,有援手来
将她们抱起,令她们轻松;如此的喜悦
令她们的舌头冲口而出,她们的眼睛挤着悲伤,一大堆
没人听过的应答蜂拥而来,欢欣鼓舞──
有什么问题!蓄了胡子,穿着綉花连衣裙,她们在发抖:
这时,一切都有问题。在每个人的心中
都有种为爱而生的生命意识在沉睡。
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意味着只要爱别人她们就可以
带来改变,可是它对大多数人只一扫而过,
要是她们为人所爱,可能也只会这样做。
那是无可救疗的。一种正在松弛的巨痛,
就如坚硬地带在解冻之时的哭泣,
在她们中间慢慢地扩散──那疼痛,在上方
说着亲爱的孩子的声音,以及一切时间都不赞同。
(戴玨译)
冬宫
文/菲利普·拉金
绝大多数人越老便了解得越多:
我对任何那种事都故意地冷落。
我把我第二个四分之一世纪
花在了摆脱大学学到的东西,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拒绝予以注视。
如今公众刊物上的名字我都不认识,
开始得罪别人,说忘了他们的面庞,
还发誓说我从未去过某些地方。
值得的,要是最终我做成了这事,
让造成损害的一切事物逐渐消失。
到时候所有的事物我都不了解,
我的心思会自行折叠,就像田野,就像雪。
(戴玨译)
无话可说
文/菲利普·拉金
对于那些野草一样面目不清的民族,
那些住在石头缝里的游牧者,
身材矮小、颧骨突出的部落,还有
住在磨坊大的小镇,黑暗清晨里的
乱石般近亲杂交的人家,
生活就是一种缓慢的死亡。
他们完全不同的
建筑,祝福,
乃至衡量爱情和金钱的方式
也是缓慢死亡的方式。
一整天去打野猪,
要不就在花园里办个派对,
花几个小时提供证据
或者生孩子,朝向死亡的
推进也一样缓慢。
对有些人,说这些事情
毫无意义;而另一些人
则让你无话可说。
质朴
文/菲利普·拉金
语言平实如雌鸟的翅膀
不会撒谎,
没有太多的粉饰——
甚至过于羞涩。
思想流转如便士,
穿过历代君王,
磨损到至简的样子
却依然健在。
杂草本不该生长,
但还是会有一点,
有的竟开出了一朵花,虽然
无人看见。
晚祷
文/菲利普·拉金
收音机的座灯背后
传来对上帝急切的喊话: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成全,
求你加添我们的生命走出这黑夜,
开我们的眼,让我们重见阳光。
昏暗的病房里,生命的火花
忽闪着就熄灭了,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边,
让人一路哭下台阶
带着尚未用过的爱,用从未说出的话语:
为此我真想给这个祷告泼一瓢冷水,
要不是想起大自然会为造一条鱼
而产下一百万个卵。
最好还是让那些永无休止的仪式
一直没日没夜地乞求,
只要上帝最后能应允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