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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周鱼:我所信仰的(诗集)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1-03-25  

周鱼:我所信仰的(诗集)

门,敞开着

门,敞开着。简单的木门,不上栓
陌生人,只须径直走进来
修我的水管,修我的电脑,修我的电视遥控机
他们说起只言片语,像是对我,夹杂专业术语
有时嗓门高昂、粗野,却从来不好意思正眼看我一下
仿佛我是一棵街边突然倒下的树,出现在黎明,第一班车经过我
仿佛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个被睡衣裹着却依然清晰的面庞
仿佛我的私隐,尤其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应这样公开
每一天,陌生人走进我的思想的房间
那里没有一物他们不能敲敲打打,为之哀叹
并给好心的意见,也没有一物他们不能拿走
多么方便,无人拦着,我的袖子垂着
我唯一保护的在一双清晰的双眼的深处
那看不见的火烛,点亮那些模糊的,却又精微的……
2014.1

缺陷

清晨一位长兔唇的清洁工架着他的垃圾车
经过我通往那条街道的大门。
他的脸部在对应一种美学。他并非没有拥有
那把钥匙。
与我的这把很像。
我开启。
看到自己是一面布满缺陷的图案,
某一位在我身上安上一个个小机关,
它们像星星沉默,并且装满语言。
我开始知道在电影导演中
我最爱基耶斯洛夫斯基,一如既往
从我青春年代开始。因为他拍摄隐喻。
我开始承认我最爱亚洲人,爱在他人看来
迂腐的那些习性,受压抑的爱与暴烈。
我爱概念的、抽象的画
胜过确定的、精美的。
爱窝在家中听音乐,胜过
去音乐现场感受许多人与我拥有相同灵魂的幻觉。
爱三味线,多过于爱架子鼓。
爱对缪斯的赞歌,像天生的云朵涂满天空,
或像星星们原本的排列,
这比勤奋、培养来得重要。
我开始发现我最爱绿色。因为它
潮湿,它不够开阔,不像蓝色能够装下许多,
它也不够热烈,不似红色
是一种注射式的奉献,红是我的白昼。
而它只在潮湿里静静地,
持续地生长。
因为我开始完全明白自己的局限,
并且接受了它。我不再要求更多。
我爱上写诗,事实上它就是我的局限。
它也许永远不会从我身上撤离,
它像一棵植物,不开花的植物
一直在我这里存在。
我已不会去遥想花的色彩、形状、芳香,
我不去想我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
在它的绿叶子上也许会有
一颗露珠停留,也许会折射
新的一道彩虹。
但它不会要求更多。
我最爱的诗人是海子,我最爱的诗并非都
来自于他,但他以一个写诗的人的
整体,打动我。
即使这时代那么多人在说:抒情,是可耻的。
但海子对抒情的泛滥,在我眼里是
最美的缺陷。
我领略过这样的美丽,我不能要求得更多。
我相信它的纯洁。
我想起照顾过的弱智儿童。
天生这样,人们说他。
我想起我一位朋友
弱视的左眼,还有一些人
只有四分之三的心灵。都是天生的。
四分之一,并非找不到,
它悬空着,一直在那里。
不可触摸。
被人嘲笑。嘲笑,需要被自己珍惜。
像一个巨大的福祉。
神赐予的独特的机会。
看,什么在穿过它?
到达寂静的完整。
一条街道的尽头。在古老东方的起点。
我们的钥匙串,碰撞出声响。
只是穿过,穿过
不意味着否定、不意味着消失。
我不再要求更多。
2014.6

萤火虫

我想起我那为数不多的挚友,
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他们。
我打起精神
看到前方有什么在闪动——
萤火虫。
在草堆里升起,交杂,
扑朔迷离的忽闪,忽闪。
既真实又是幻影。好像即刻消失,又重新出现。
也许此刻我是在梦游中,闭着眼。
我接收附上眼睑的它们,就像接收从童年来的
暗喻,这些撩拨静夜的信号。
我曾捕捉它们装进纸灯笼里,
看着它们(夜里唯一的语言)
而入睡,次日又将它们放掉
——这似乎就是我一生全部的愉悦。
它们像在地上游弋的捉摸不透的星星
此刻向前远去,带着我的惊叹。并
渐渐在我们之间留出空漠的声音,在儿时
我听见过这种疏离。淡月光的草地。
我渐渐确认这些小虫子,
这些寒冷又明亮的,才是我一生的事业。
2014.7

我所信仰的

1
我说:
把我屋里的灯
一盏盏,熄灭。
如果我想要被照亮——
黑暗说:我就是神分配的荣光。
2
灰色的毛毡毯裹着我的身体,
自从我追求自由以来。
灰色毛毡毯,我再也脱不下它。
自从我追求自由以来,
我收获了这个:碎钻石片般,扎人的质感;
固执地透过它凝望......
天堂,不再是我从前所见的纯蓝。
双色调在我的眼睛里。蓝作为灰色的第二层!
3
临睡前,开最后一次火车往自己的内心。
又一日的山川河流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一只向自己决别的猛兽全速刺入夜。
天地必须死去,双手必须摊开。
十字架红色的亲吻。
吻别这一夜。
它必须死去,次日一片草叶上的露珠
才会睁开基督复活的眼。
4
即使我理解我的这双手——十根形状清晰的手指
像十个告解者。它们还紧握扶手,正因此
痛失珍宝。
身体怎样抗拒着病,就怎样抗拒着宁静。
神哪,
——把椅子推开!
——让手失声!让我的病痛没有形状!
5
我敬重人类的病。
它让人们脆弱,让人从
拥挤着麻木的大堂里退出,
努力找到阴凉处的一张小板凳。
都成为唯一的人
与祂,坐到一起——
6
失眠,是一位疯狂的舞者。
踩着月亮和乌云的协奏。
一袭红舞裙,火焰
把夜的灵魂旋转起来!
跟随神的手拨动的夜晚,
这一无声的竖琴。
我聆听
——
聆听唯一出声的脚步。一整晚!
聆听背景音乐,沉默!一整晚!舞者的依托!
7
我的诗歌是灰色的泥土。
是腐烂的树叶。是死亡。
把生存里提炼的生活埋葬,再在深渊与黑色里
红色的太阳旋转出灵感
还有白与黄的参与,像阿细人的五彩图腾——圣歌的火团——
我把自己丢进那“噼啪噼啪”里。飞轮,无始与有始。
8
我很清楚——那只手是怎样摊开的
记忆犹新——我又怎样让自己的手靠近它
这不止一次。两只手一起
在我命运成排的字体下划线。
泥石流的痕迹还留在这个新建的村庄;
有人还会向我提起镰刀对葵花所做的。
这杏仁串成的项链,我依然珍贵
那些小石子的字,一旦写下
就是镶嵌进不可更改的永恒
每一桩罪和美的名字都和上帝名字的标注挨在一起。
9
神啊,你接受太阳颂,但
你也接受森林的背阴面。
你接受炼乳、甜美的祈祷,但
你也接受结巴的石头。
我训练自己走进狭窄的光
我熨烫这凡俗之日的工作还未完成
但你已提早接受了颤抖——灵魂——夜莺——
你是被人们反复记述的
白色上的白色,但
你不会轻视最底端要从自己之中挣扎出来的
青色墨水。
2014.2—6



1
化妆盒、布袋、油画、褐色钢琴、天珠、
空调、一张4A纸、床、枕头、悬着的灯,
每一样事物,都是禁闭的喉咙。
还未发出声音的诗。未抛光的刀面。
拥有的名字都是
——假名——汇聚起一大团
沉重的黑雾,
庞大的身躯充压整个空间。
当灵魂的蜂鸟还没有来——刺出小洞,
就没有一首诗被认领,就没有事物被需要,
没有鱼露出过阴天的水面
——呼吸黑衣上那枚袖扣的光亮。
2
一个粉红色的女孩,踮起脚尖想要
摘一片叶子,她的裙裾成全了
这个黄昏,让它区别于其它的黄昏。
而转眼,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于那棵樟树
背后,粉红色的失落
也是成全的一部分。
这个景象,让我幸运地
获得了诗
——不是我此刻正在试图说的,
词语,在努力地说出消逝;
又永远无法全部地说出——这令诗人
满意。
3
又一个黄昏,我经过一株及膝的野菜,
我没有将它认领,
也许这也并不那么重要。
世界在我以外存在着——
一个沉睡的美人,口中含着
不可被企及的珍珠。
我纯粹地经过这不知名的,像经过
我会爱上的人,
但没有深谈,就错过了。
这的确不重要。它仅仅不被我拥有。
它似乎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并且
对所有诗人,对世上最优秀的诗人都不关心。
它内部水晶球般晃动的诗词,一早就被留下。
4
我的心跳地太快,我试图
抵挡那字里行间。在母亲提着菜篮
和她的实用主义离开家之后,
这世界变得简单而危险:
就只剩下一封信和我。
心跳让我呼吸困难。我沦陷
在一封情书里。
让我怕于思考,甚至丧失了所有能力,
连诗,也无法去分辨,因我已被拖拽进
——它的正中心,那藏匿着的令万物迷乱的内核。
那风暴的温柔。茶几上橙色预警灯不停的闪动。
5
这一夜来临时,他代替了诗。
当我问他一个问题,他没有
用语言回答。就那样走向椅子,然后
坐在那。
只有黑暗正在我扫出的空白里
填写着什么。同时
隐去他的面孔。
他的外衣,比他的其它都更为清晰
——阴影在上面纷纷落下,愈加丰满。
最后他的轮廓凸显:
一只器皿。
6
因为诗,我变得沉默。
(写诗的时候,和不写诗的时候
都沉默。)
沉默是圆形的,蜷缩着的一只瓷鸟。
不需要食物的供给。
它不能将其鸣叫的事物有很多,
好在它已经足够。
2014.7

六月

给J
我刚刚从暗色中离座,将五月收缩的最后一天
提起,像将一个帽子提起,再挂到墙角的衣帽架上。
我一转身,就吃惊地看见六月的阳光
已迅速降落于这张空桌,对着空无的形象
虔诚地铺开它的布匹。
每一个幽暗的皱褶在生成。
像一位小说家坐在那里。
我几乎听到那“沙沙”的书写
的声音。
它占据了我的位置。
我猛然意识到:或许从来,
它就是我。也或许从来,我才是无有的。
那么听到你呼唤的这个我是谁?
当你带着你的天真和剧情,在这时从我的侧门
经过,你把我的名字叫唤得明亮
好像这个名字是无比确实的,能够被我们掌握的。
我站在那,不知道你是否目睹了我所见的景象。
2014.6

俗世
       给亚

这几日我会想起在福州与你最后一次的分别。
当时我乘上装着未知的公车,透过玻璃窗
看你两手稚拙地背在身后,眼睛里充满清澈的水。
那是聪颖好似万事皆晓的你的另一个形象
——一个幼童。我提早见过她,不仅在那一刻。
她是上帝的一个孩子。因为受庇护,所以
一直在信仰中流浪,从一个教会到另一个教会。
一不小心你会来到空白之处,命运下起大雪,
你需要重新寻找洞穴。你却说:“在人间大多数人的
生活都是如此吧。”我想是这样,又不全是。
我们都比以往更加熟悉突来的暴风。它们
在两个城市,像两个兄弟,给我们相同的启示。
每日都会有正在迁徙的鸟从我们两个的头顶上空
划过,模仿我们。女巫的纸牌已经摊示给你看
那上面的新图案:周六即将载你飞往无锡的飞机。
不用担心,有一条确定的轨道始终贴着你。
而我在阴晴不定的天空下维系一件平凡的事,
每天都要面对同一张桌子,有时我想象五十年后
它还是否会幸存于世,成为普通的苍老者,布满
裂痕。而我爱它。总会有一些词好像奇迹,突然
变得新鲜,在它上面出现,好像给我递来
每日的水果。
2014.6

永恒

我听见,潮落的声音
划过休憩的钟表。
你赠我的花朵,
今日,完全凋零了。
收起甜言蜜语,收起不安的疑问,
夜有可能就在上午降临。但,
永恒的还不是这个。
但,我还是爱你。
永恒的是你,观海的淡黄色眼睛。
悬挂着的那一轮月亮,它看着我们,
冷的光,不变的银器,
那么遥远,在非人间的位置。它
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一样事物,但
它充满凝望的、垂落的爱。
嘘,你的睫毛上,你的花瓣上,它来过,
它还停留……
没有哪一位——会拥有的怜悯。
2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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