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
马迟迟
良辰
朱红色花斑桌布沉入你左边的阴影
地毯上一只熟睡的猫贴向你的脚,而你的脚
临近一垛垒起的书的悬崖,钟在墙上走进午夜
木窗巍峨,你坐在一种疏影缥缈的感觉里
你感觉你羸弱的躯体,躯体下的真皮沙发
像一艘远航的渡船驶向它的海。灯在山雾中
目光越过星野、苍穹,秋夜寂寂,一种静止,虚无
而你不再抵抗虚无,你晚年的手稿
急于扑灭一只窗外飞来的蛾,沿着那排书架
位于墙角的杉木盆栽绰绰浮动,仿佛月光下一幅山水
你老了,枯坐在一幅中国山水画里
像画中的老人,充满哀伤的禅意
深雪落满你的额,你的眼中不再有雷霆回响
充满平静、安详与宽宥,而那些体内的河流、溪谷
滑入忍冬。你滑入古人的南山,一只手滑入
檀木桌上乳白色茶器。玻璃窗外,凉风一一
吹越它们的边缘,有蜂鸣声轻颤
那鹅黄色纱幔是情人的内衣,翩翩飘过一面镜
有些什么声音,飘过阳台、旷野。于是你看到
睡在你榻榻米上的老女人,在镜中
你听到你们早年的梦,在日夜旋响
像一列火车在它单向度的轨道上疾驰撞击
无声的火花,瑰丽、猛烈。你在一种光中赞美命运
赞美神。哦,你老了,孩子们都离你远去
友人们骑着鹤,骑着马
走向久远的无垠。你只有时还在深夜里独酌一盅酒
感觉突然的昏眩,短暂的恍惚、飘入
这秋夜幽魅的曲形灯盏下,看着镜中的那个人
模糊,陌生却又亲切,仿佛你们正无限接近
接近于你们之间的永恒,你思考的永恒
时间蹉跎于掌,被某种存在的隧道贯通般
只一刹那,神秘回到肉体,像灵魂回到你镜中的性器
已丧失对欲望的渴念,与它们的搏斗宣告结束
彻底和解,哦,像爱离开多巴胺,词变为灰烬
风暴永逝,唯有风,唯有风还在这良夜
缓缓穿越你沙漏般坚硬的躯壳,如穿越你夜中常坐的
这宇宙几英尺地方
飞行
当你从候机厅铝制反光玻璃
向外眺望。仿佛雪霁的白光
降临,在午梦瞌睡的边缘
以及夏日的弧际线下,机翼滑翔时
摩擦的气流,像鹤唳。炎浪拍击
滚烫的跑道,跑道上,巨型的铁架桥
以它完美的数学水平向前伸展
螺旋和发动机冲驰撞击,进击的军号
无形的气压和涡轮,急速爆破的火花
像地铁驶过狭长城区的岩层,像电流
颤击你耳蜗的黏膜,你躯体的州郡
在失重中脱离赋形的引力,脱离
原子和分子的公转,沿着
波音机上升的光路,你想象一种飞行
想象古人,在巍峨的群山
他们的长须和袍袖里,一只
遨游的鲲鹏。光滑地展翅,拍击大气
像一匹夜马在松影和溪涧中
腾跃,一只点水的蜻蜓
泊在月华的球面体上,从一幅山水的
宽荧幕长镜头下鸟瞰,永夜无极
在星辰和中国版图上,跨越
一万英尺的省份,跨越高原
和平原,跨越丘陵、山地,湖泊
和江海。在峰峦虚渺的平面上舒卷
噢,飞行。你辖区的城镇和村落
是界限民主的微积分,(多么漂亮的几何方块,
骈俪的锦缎。)跨越时间的磁场
和空间的扇区,你虹膜的波段在此空无
沿着舱顶的脊光,平流层梯形的航线
你灵魂的自转,在横轴和纵轴的坐标上
穿过唐宋的向度,穿过殷墟的甲骨
和辛亥的炮管,穿过战争与和平的基准线
人生的恒河是璀璨的方程式,像命运的半径
在寂静无垠的长轴上迁徙。跨越
纬度和经度,让你的搏斗在此结束
让你的敌人和友人,属于天文学与地理学
交响的诗章,让这次浪漫主义的飞行
止于一张现实的航票。噢,飞行吧
跨越时区和气候的逆差
卸下你的手机、钱包、手表、身份证和
管制小刀具……卸下对抗和真相
想象一次宏伟的飞行。共和国规整的队列
登机口例行的安检,被一一编码的
驯服的公羊,通过闸门和
秩序的甬道,一张通往天空的门票
上面写有你,出生的年月和自由的挽歌
导演M的头像照
首先是那鼻子,硕大、沉静、耸立
切分脸颊的平原。一个悬挂的鸟巢般肿胀
偶尔引发感冒的火山,在鼻孔的喷射管道中
一艘点火的飞船,会附和着鼾声、愤怒
沉入想象的夜晚。然后是他嘴唇的悬崖
停止了白昼的战争,关于牙齿兵阵的对抗
与舌头的诡辩,在口的秘密山洞中停止了
停止了。他学会了抿嘴的哲学
那眼神,两片水雾中的薄月。审慎,迷离
望向而立之年,迢递的山腰。在那里
眉毛的分界线,不再需要清晰、正确的焦点
对事物的辩争,游弋于一张模糊的中国底片
像徐徐打开额头的卷轴,宽阔的高原风景
数条青春的沟壑,告别纯真的火焰
和他的理想年代。接着,那胡渣密布的下颚
内卷于生活的沼泽,粗粝、浑浊
滚烫。在步入中年迷途的森林中,他点燃了那支
“芙蓉王”牌黄嘴香烟,针尖上的一点光芒
往返于对自由的抗争与妥协。漫步婚姻的序曲
告别酒和槟榔,告别漂亮的异性和那些
沉溺于摇滚、机车、夜宵的男友
只有那风中矗立的几根乱发——苏东坡
潦草的手书,似乎发出了呜咽的声响
这是M导演的头像照,拍摄于2018还是2019
他的一位“青岛啤酒”朋友拍摄的。此刻
在正午的湘江边,我不便描述他隐私的下半身
这画面的近景,来自于一台复古的胶片机
这个十八线广告片导演,他躺平的头颅
灌满21世纪上半叶佛系的思想
在有点驼背的脊椎下,他的头,微微向前倾
困囿于客户、商业片和虚假的剧本文案
常常告别失败的诗歌。只有最后,耳朵的蓓蕾
还在长满星星的夜里闪亮着灵感的火花
这是M导演的头像照,存在于他QQ、微信
和抖音社交档案中的头像照
他朋友攫取的一瞬,在江边形成的一个侧影
背景是黑白的路、黑白的电线杆、杂草丛与黑白的房子
——等等。如此这些。不必详述,这些
让这张头像照与他的证件照才稍稍有点区别
菜市场
菜市场爆竹似的嘈杂声中
蕴含我们全部的滋养,一座小镇
或者县城充满活力的心脏
每个新的一天都从这里开始
从这里谢幕。菜市场带来食物的钟声
不会晚点,这搬运食材的火车站
会在你味觉的神经上留下准点的记忆
当饥饿的膝跳反射来临,当我们
走进菜市场,它不同于城市光鲜的
商业广场,这里破烂的广告牌
不会写有高蹈的抒情词,这里躲藏着
老鼠和苍蝇的巢穴,下水道随时会排泄
狗的尿渍,那小孩的哭闹声
和小贩的叫卖声中,永远混杂着
人和动物的体味,菜市场有臭气熏天的哲学
它关联我们的食道和大便的审美
它是管理我们胃的厨房,它消化一切
繁殖一切,它是储存细菌的温床
分泌脏话和外乡人不懂的俚语
那穿睡衣的大爷大妈,那卖鱼的少妇
卖猪肉的老头和卖蔬菜的娭毑……
在菜市场的舞台中,化为声音的旦角
和丑角,演绎市井的油腻与世俗
菜市场潜伏着我们内心最丰富的表达
这里有理解生活的大师,用最粗鄙的语言
和缺斤短两的心机,传承售卖的法则
理解菜市场的庖脍之道,理解它接纳所有
接纳官吏、教师、老板、农民工和小偷……
理解人性的秤砣和欲望的天平
菜市场有属于底层运转的秩序
它教会我们卸下身份,进入真实的日常
它慰藉和帮助我们,它把吃食送到
穷人的餐桌,也运往富人的家宅
瀑布下
一块白色的丝绸划破岩壁的绒毛
从天空中垂下的窗帘,那水流
在0.1秒的快门速度下,曝光
她站在河边,一个中景的浅滩之上
背后是空无的山谷,一张肖像照中的留白
在峰峦与峰峦之间构图,在圆滑的石块之间
寻找稳定的支点,掌握三脚架和水平仪的尺度
像掌握一种生活的平衡术,而更远处的景色
化为镜头暗箱中模糊的影像,此刻
只有这位土家族的少女是清晰的
她料峭的手指和略显羞涩的站姿是清晰的
那水流,从危崖的扇面,一重又一重
咆哮着泄入,水的平面,水的沸点
水线和水线的合奏中,混响着他们的声音
他给她拍肖像照,在那个回忆的下午,他记得
那些急流中的冲浪者纷纷驻足,惊奇于
这水瀑的异像,呼喊中忘却了
生活的重压。像那时,恋情的种子
刚刚孕育,让人们忘却婚姻的狗血。
当他按下拍摄键的瞬间,似乎幸福的底片
就会盖上永久的水印。而现在,只有
那水流亘古如新,冲刷着山体的顽石
哗哗哗,那水流,层层叠叠,释放着
力和能,释放着美,超越时间
像爱情的教化,持续一生,那山崖之巅
水中的闪电,让你认知善与恶的角力
时刻在梦中发生。哗哗哗,那水流
一只黑鸟洞穿过他取景框中的一切
家务事
结婚后,习惯在家务事中
找到朴素的真理,重复家务事
就像重复诗歌的手艺。让比喻和想象
进入洗碗、炒菜和扫地的日常
让一个女人不再怀疑你的语言中
有另一个女人。就要与她分享早上的阳光
与晚上的月光有什么区别,让她懂得
你睡觉的姿势和潜伏在梦中的秘密
告诉她写诗只是幻觉,而家务事
才是真实的生活。要习惯做家务事
就像要习惯不能同一个女人讲大道理
学会小声说话,像鼾声那样微弱
要与她分享今天猪肉和白菜的价格
让她知道你按期更换的日用品的牌子
不要在衬衣上露出口红的马脚
要认真擦洗客厅和卧室的每个细节
千万记得她叮嘱的每一个句子
都有特别的意义,甚至要随时体察
天气和她心情的关系,不至让氛围过分紧张
就像一首诗的写作,随时都有烂尾的危险
习惯家务事,就像习惯一个家庭的成长
有自然的节奏和张力,那每件家具
和绿植的陈设都有自己的个性,你必须掌握
处理每件事务的火候,必须把每个重复的一天
当作新的一天,让情感渗透到
盐和辣椒的味觉,让葱和大蒜也都饱含
爱的象征,愿怒火和争执在家务事中得到平息
愿这首诗能让每个男人都理解
家的道场有教科书那般神圣和庄严
遥远的海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晚上
在酒店窗台的边缘,相顾坐着
在一块薄纱幕下,玻璃外的夜空
遥远的大熊星座与织女星座
在不可视的深渊中旋转
他们谈话(现在已记不太清)
他们笑,以及她最清亮的眼角
仿佛构成宇宙深处的一团星云
在他左心房的第二根肋骨上
一个黑洞,制造的引力场
正吸收着这里的光、桌椅和墙壁上
抽象的画。他感觉到,突然的阵痛
离心力和坍陷。匆匆写下的赠言
临别的日期。在那本薄薄诗集的扉页
走廊的尽头,她随即来到的房间
一种无限封闭的幽寂中,那盏枝形吊灯
双人床和床头台灯发出的星月般的光线
他让她坐下,靠墙边的橄榄绿沙发上
她斜倚着,脚搭在他的身上,一小会儿沉默
一小会儿彼此盯视的眼睛,分开后
又碰撞,一种无处着身的羞涩,他听到
空调机发出的低低轰鸣,像男性
与女性的荷尔蒙分子,他们做的
那种天体运动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了
他们好像都听到了,无声而炽热的闷响
这样直到她开始挑逗他,谈论性
与诗歌的关系。这多么美好噢
他想象着他们会做爱,像第一次那样
初恋那样。她饱满的乳房,她的肌肤
还有热裤下,雪白的腿,他想象着
他们会深爱,在彼此的人生际遇中
寻找到,一种可持续的高潮
可他也只能想象,他尽量克制着
他对她的,像她对他的那种
热烈的,爱的愉悦。这样直到他送她离开
他把门关上。他感觉到他的一生注定
充满着荒诞的抵抗,在这个俗透了的
压抑的世界,人们只承认假相而不承认真相
这多么美好噢
壁中人
每夜,他面对那面墙
月光打在墙上,冰冷、坚硬
暗物质充盈其中,没有缝隙
没有进入它的门,而他面对它站立
仿佛要穿越它,跨越它
仿佛它是某种生命体,他的猫斜躺在沙发上
一朵乌云在上面漂浮,他房间的细小颗粒
和机器体,飞行,一只只苍蝇
它们尾翼上的编码,有限和无限的信号
从玻璃窗外的天体中发出
此后是雷达,和潜伏在墙内的超导体
被什么连通,他被裸露,探测、监控
他被他们的墙隔离,他是他们之中的变异体
被审查。他全身的纤维、血管、细胞,他病变的癌
血液。被覆盖在一种辐射中,他出生的年月日
籍贯,他所从事的工作,他的档案以及社交资料
在空间站中被查阅、控制
他漫步在理想的虚空中,他走向墙
被装置,一种现代化机器,坚硬、冰冷
麻木。墙和墙的体制
以及他看到上面倒映的美女蛇
灰尘抄
灰尘又一次洒落在我居室的地板上
洒落在窗玻璃、电脑以及
墙壁周围的旧书架上
它们飘落,在我日常的每个时辰
它们甚至进入我书籍的内页,进入
一扇关好的橱窗碗的沿面
这些空气中,细小的浮尘
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增殖
它们分泌、排泄
在我生命每一道裂缝的阴影中存在
使我不被察觉,是它们过于微小的体积
没有重量,摆脱引力。只有此刻
一束从阳台斜射过来的光
让我看见它们,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在我东西厢房,所有不被曝光的事物的暗面
它们逐年沉积、生长,纷纷扬扬
被人清扫之后,又会飘落更多的
这些粉尘,令我的每一次擦拭
都充满徒劳。因为它们早已
覆盖住我表面的皮肤、呼吸
深入我肺核的黏膜
粘附骨髓……
一个突然寂静的雨天
一个雨天
我在柜台整理旧书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我蓦然从厨房转入卧室整理旧书
找不出缘由
我一本一本将它们从书柜里面拿出来
又一本一本放归原处
这一系列的动作
让我感觉到一种缓慢的愉悦
在卧室外面,雨声越来越大
听不到其它声音,顷刻间
一种骤然的寂静,向我袭来
我蹲下身,翻看一些书页的细节
这是老友赠我的四本书籍
米沃什《晚期诗四十八首》
布罗茨基《诗四十一首》、塞林格《九故事》
以及二十月的《双行星与小卷兽》
我幡然悔悟还没有读过它们
而后天,我却要把它们一一送还
因为一个响雷,我看向窗外
神经质般地用衣袖擦拭书上的灰尘
我好想把它们都擦拭干净
复归朋友送我时的模样
而我现在为什么都要送还?
我还没有认真读过其中的一页
或许命运原本就是一个辽阔而带有神秘的修辞
在四本书里面,我以为占有了它们
在无数平常的时刻,我那些下意识的念头里面
而这里面带有世界它所有的发生
——那些后来的幸和不幸
作者简介:马迟迟,本名龙运杰,1989年生于湖南隆回司门前,现居长沙,从事影视广告导演工作。有诗歌及诗学随笔发表于《诗刊》《星星》《十月》《芙蓉》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