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的童年》作为书名,从圣人到虚构故事,从宗教到小说内容核心,不知道有没有人想到这样的名字会跟作者的野心有关。在宗教系统里,有大量的关于主的故事,从出生到复活,哪段都不缺少传奇。可作为读者怎么会想到当代作家要为耶稣的童年树碑立传呢?
当然,读者没想到的,不代表世上没有作者敢于去写。“没想到”也并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为耶稣的童年写传记,而是我从来没想到库切会干这样一件事。被遗弃的男童,看上去是五岁,对此主人公即男童的监护人西蒙和男童的所谓母亲伊妮丝也不知道,库切只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年纪。对于灵童来说,真实的年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尚未成年之际有过哪些非比寻常的心念和行为,库切要为他的读者缔造一个常态之外的时空。
真实的关于库切2013年新近出版的这部《耶稣的童年》,并非关于耶稣的故事,宗教甚至不是一个背景,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不知道年纪不知道亲生父母但却有着绝顶聪明的男童。源于他的一切,库切刻意模糊,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甚至如何走失和失去证明自己的一封信也显得牵强,如此制造处境,只是为了让男童真的能有一个可供幻想的奇特身世,并且这一切为了他的怪异和天赋提供了合理场所。
不管怎么解读这个故事,《耶稣的童年》都带着一种隐喻从始至终存在,即便我们不去过于纠缠库切像在其他小说中叠加和强调的那种隐喻,也会对这样一个表面上古怪和建立在虚构时空里的故事多少有点意犹未尽或者似懂非懂。如果说库切是在《青春》、《童年》、《耻》和《等待野蛮人》这样主题鲜明的小说中,塑造了若干个生存于常态世界中个体——不管是个人异域成长卑微史,还是殖民时代的种族隔离产生的耻辱,都是真实世界在有效时间内的产物——那么这部《耶稣的童年》库切则是有意打破常规和刻意销毁了可被直接解读的可能,他将小说人和事的根基埋在了一个不存在的非常态时空之中。
大卫是个名字,但不确定,因为是随机而来的,男童并不喜欢,他的监护人西蒙也不喜欢这样叫他,除非不得已,包括名字和年龄在内,这是一个既不存在也不重要的“人”,他在一个不存在城市以及为之建立的规则和环境里,用非你我熟悉的行为方式和思考逻辑撑起了这个关于童年的小说构架。大卫跟随西蒙来到陌生城市,他被称之为与父母走散的孩子,古灵精怪,西蒙出于未直接被告知的原因愿意与之相依为命。他们被安置中心收留,然后被打发,经历不同的人,面对随时而来的窘境和遭遇。库切像构建科幻小说的逻辑体系一样,需要为这个不同于凡人的大卫的存在,而建立一个城市,不仅仅是虚构一个城市的名字“诺维拉”,还有这个城市运作的逻辑,譬如重新安置中心,他们的雇工,他们工作模式,以及人类在这里赖以生存的方式和惯性。库切的野心正好在这种构建中也被确认,这是一个需要用最简约文字建立起来的生存逻辑,一套只适合他小说人物生存的逻辑,但又要被读者吸纳、领会和产生效用。
“童年”,并非每一个经过过儿时进而长大成人的人,都拥有一个的。有些人的童年惨淡或极端成人化,没有一个与“童年”相匹配的词存在,那还有什么必要称之为童年呢?正如不是每一个人的第一次恋爱都叫初恋一样,缺少了氛围和气味,初次恋爱也会跟初恋所蕴含的美好之意相差甚远。
大卫的高明之处,是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主观意识,他有出色的判断力和纠缠力,并且能够说服或者诱惑监护人为之做出妥协。小说最后,不但西蒙和伊妮丝与大卫一同上路,去做一个所谓的吉普赛人,连他们路上偶遇的赶路人也被大卫吸引跟随他们上路了。迷惑成年人的游戏,在灵童大卫看来,可能就是出于一种主观意愿,他强迫自己如此执行而已。即便不去证明真伪,光看大卫与成年人的那些对话,也很容易被其诱惑,他天真里又充满执着和莫名的正确性。这也大概也只有神性的世界可以解释的。
而在神性之外,正是我们作为读者身处的这个世界,当我们每个人在阅读《耶稣的童年》的时空里,与这本书发生的关系,可以看做人与神的一种非虚构交流。在灵童大卫不为人知的世界之外,是我们此时的世界,而通过阅读《耶稣的童年》我们又可以清晰看到这里的罪和不可原谅的荒诞。
库切耐心于日常生活的描写,对大卫和西蒙的对话以及他们的生活细节,称得上是极其缜密的,他不惜动用过于深邃的眼光,将目光直射在这貌似父子的一对人身上。但库切又显然不是那种甘于琐碎生活细节的作家,在诸多对话中,读者完全可以体会到那种哲理甚至玄妙的语言,不仅仅是西蒙作为一个移民或者码头搬运工,在他的语言系统和思想中有着过于繁杂的哲学意味,还有西蒙在乏味和劳动面前显示出的超然状态,也就是说库切让他笔下的人物在体力劳动和脑力思考中都达到了一种极致。即便这种思辨色彩的对话或者体力脑力双重极致缺乏一种客观性,他们在故事中还是承担了表达作家本人意念和思想的重任。我想不出来除了库切,谁还有本事把一个底层搬运工的大脑里想的却是哲学命题的人写得不拧巴。
库切在叙事中非常喜欢用貌似第三视角但实则是主观的角度,“他”的出现基本可以替换成“我”,西蒙跟《耻》里的卢里教授几乎一样。稍有不同的是,《耻》里多见心理描写而少对白,而《耶稣的童年》则大段大段的对白。虽然对白很多,但称不上库切的人物语言有了更多的人情味,相反西蒙及其他几个人物都非常喜欢在对话中加入哲理和抽象的思辨。但阅读了整部小说,就此也难得出库切笔下人物不讲人话之类的结论。相反对于一个码头搬运工来说,这样的表达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反差的美感,也就是说库切刻意让读者忽略时代背景和客观环境,将人物的一种趋于扭曲的表达在他刻意营造的气场里显得顺水推舟。以此,完成了一种独特美学上的表现。
最令人咋舌的是,库切在写到西蒙关于性欲的表达时,所使用的语气和语言形成了库切强辩、执拗和观念的一种表达。这人是一个码头搬运工,从遥远的营地来到异国他乡,在类似于福利机构的安置中心的落脚,但他却一样拥有跟其他阶级类似的性欲问题。西蒙面对安置中心的办事员安娜表现出来非常自信的告白,关于性和求欢,在一次寻常的野餐活动上两人进行一次攻守激烈的对话——
“男人和女人之间,”他终于开口了,“有时候会萌发某种天然的、不可预见和预知的吸引力。如果两人发现彼此有吸引力,或者换句话说,由美貌所吸引。通常来说,女性的容颜甚于男性。为什么一个会去追求另一个人,为什么会由于美貌引起拥抱的欲望,产生那种吸引力,那是我无法解释的奥秘,我只能说,就我自己的肉身而言,被一个女人所吸引那只是对方的一种奉献。我把这叫作奉献,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侮辱。”
他停下了。“接着说呀。”她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对我来说,奉献就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羞辱——就是你要把我夹得紧紧的,把你身上的某个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你声称这是一种奉献,这让我很困惑。对我来说,这整个事情看上去很荒唐——你的荒唐在于你有所表示,而我的荒唐在于提供了这种可能。”
“只是你用这种表述方式才显得荒唐,事情本身根本不荒唐。它不可能是荒唐的,因为这是正常身体的一种正常情欲。这是我们天性的流露。这就是事情本来的样子。事情是本来的样子那就不可能是荒唐的。”
“是吗?如果我说,对我而言,这种事儿似乎不仅是荒唐而且是丑陋的呢?”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不会是这个意思。我也许有老又丑——我,还有我的欲望。但你肯定不会相信那种天性本身是丑陋的。”
“不,我正是这个意思。天性可能有美的成分,也可能有丑的成分。我们身体的有些部位,你不想让你的教子听到而羞于出口的那些部位:你觉得它们是美的吗?”
“它们本身?不,它们本身并不美。整个身体是美的,美不在于局部。”
“说到那些不美的部分——你却想把那玩意儿塞进我的身子里!这种事儿我该怎么想?”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你那些关于美的全套颂词,根本就是una tonteria。一旦你发现我变成了善的化身,你就不会产生想对我动手动脚的念头了。好吧,为什么希望我成为美的化身?美难道要比善次一等吗?说说看。”
“una tonteria,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荒谬之论。”
这段对话你有什么看法,你觉得哪个观点更贴近你的?反正作为一个男人,我没觉得西蒙说的有什么问题,关于欲望和美的理解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之一。但问题是安娜错了吗?站在她的立场,她关于美和善、欲望和身体部位之丑陋的结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问题。换句话说,世上像安娜这样的女人,就是如此认为和看待世界的又怎么了呢?
你再猜测一下这两个人的结果是怎样的,或者干脆直接点,你觉得西蒙得到了安娜将“某个东西塞进”她那里了吗?
库切出版此书时已经七十三岁了,在接受国内南方周末的采访时也提到“老年人的写作”、“一个人职业生涯黄昏时期的写作”,可是此时或许也应该知道,一个人的心念还真跟年纪不一定有直接关系。库切的小说并不见真正的性描写,但性意识却永不缺席,甚至还遭来国内著名女作家的质疑,问题是库切的这种关于肉体欲望的形而上思考,难道不正是千百年来文学的议题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