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芬龄
雪维亚•普拉丝(Sylvia Plath,1932 – 1963)出生于美国麻萨诸塞州,父母皆为教员,她的童年是在波士顿近海的小镇温索普度过的。从她的诗里,我们可以看出她父亲的德国血统和死亡始终困扰着她。她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这是她一生中的大转折点。当母亲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她说:“我绝不再和上帝讲话了。”那天放学回家后,她递给了母亲一张誓约,要她在上面签名:“我发誓绝不再改嫁。”
普拉丝把生命看得过于认真,“绝不再”三个字总是很快就涌到唇边。她在感情上的执着使她自杀前的诗作令人不忍卒睹:她用单音节的字描绘愤怒和绝望的形象。她的自传体小说《钟瓶》(The Bell Jar)就是青春时期精神崩溃的残酷记录,“对钟瓶里的人来说,黑暗且停滞如死婴一般,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噩梦”,而普拉丝努力地想挣出这个钟瓶,她深入探讨心灵之黑暗痛苦的层面,这在任何小说都是罕见的。然而这部小说对她的母亲来说,是一项痛苦的打击,像书中的其他人物一样,这位器量狭小但辛勤工作的母亲被残酷地扭曲了──女主角在企图自杀前曾注视母亲的睡态:“发卷在头上闪烁,像一排小小的军刀”。为了调整这本小说所创造的母女关系,她母亲出版了普拉丝写回家的信──从一九五O年入史密斯学院就读到她自杀以前的信。这些信札虽然抹掉了《钟瓶》里的讽刺描述,但是却呈现给读者普拉丝活栩深刻的另一面。
在信中她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激:“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我希望能把更多的桂冠铺放在你的脚边”。金发,姣好的容貌,修长的玉腿(这是她最引以自豪的部份)和创作的天份使她在大学里风头很健。她担任《史密斯评论》杂志的编辑委员,陆续在《十七岁》杂志上发表小说及诗作;她的一个朋友描述此一阶段的普拉丝,说:“雪维亚似乎等不及人生的来临……她冲出去迎接它,促使事情发生。”但是她并没有找到合乎标准的白马王子;她在寻找一尊“巨神像”。最后在剑桥纽汉大学就读时,她找到了她的巨神──英国诗人休斯(Ted Hughes)。就连在最初的狂喜中,也笼罩着不幸的阴影:“我已极端地坠入爱情里,这只能导致严重的伤害,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最硕大最健康的亚当,他有着神一般雷电的声音。”其后两年可能是她最快乐日子。
他俩于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六日结婚。婚后,在剑桥住了一年,就迁往美国教书,日子从没有安逸过。他们住在贝肯山上的一间小公寓里,不停地工作,只能腾出一些时间写作。一九五九年,搬回英国居住,一女一儿相继出世。不久婚姻开始瓦解。休斯移情别恋,使普拉丝被嫉妒吞噬着,而且数度发烧感冒。她母亲恐怕她精神再度崩溃,曾要求她回家居住,但为她所拒:“我一旦开始了奔跑,就不会停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听到泰德的消息,他的成功,他的才赋。”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梦见“伦敦的沙龙,我是那儿著名的女诗人”。她不寻求避难所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曾告诉母亲:“有段时间我没有勇气见你。在我还没获致新生活以前,我再也无法面对你。”
在这段绝望病痛的日子里,她的诗作仍源源而来。对她的朋友来说,她似乎很开朗丶雀跃而且充满了希望;但是,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一日的早晨,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普拉丝在二十岁那年就曾企图自杀,她抓住母亲的手叫道:“这个世界太腐败了!我想要死!让我们一起死吧!”很显然地,普拉丝最后的自杀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休斯的爱,同时也因为她再也抓不住那只手了!
普拉丝生前出版的诗集有《巨神像》(The Colossus),死后出版的有《精灵》(Ariel),《渡河》(Crossing the Water)和《冬树》(Winter Trees)。人性经验被描绘成恐怖且无法驾驭,人际关系也像傀儡似地毫无意义,这两大主题左右着她的想像;她的诗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技巧,忧郁的气质和苦痛的经验弥漫其间。
普拉丝的诗多描写内心世界,交织着苦痛丶抑郁丶嘲讽和淡淡的喜悦,尤其她晚期的作品是在一种极端神经质和创作力旺盛的情况下写成的,有时意象转换扭曲得很厉害,我们读她的诗作时,似乎只是及时抓住了几组意象,而无法掌握全诗。她曾这样形容自己晚期的诗:“瘦瘦长长的,像我自己一样。”当然,绝不仅止于形体上的相像,这些诗是普拉丝企图反击并超越那些萦绕其心的许多感情郁结的记录,在英文作品中几乎很难找出与之匹敌者;我们可以说她的作品往往是一个小小的寓言,她企图透过寓言的建立来超越原来的处境或心境,正如艾佛瑞兹(A. Alvarez)所说:“这种秩序的诗作是残酷的艺术。”如果普拉丝活得久些,这类诗是否会更上一层楼,谁也没法预言,因为她的诗作和死亡是密不可分的。如今她的诗名和作品都被人们渲染上几分传奇的色彩,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初布鲁克(Rupert Brooke)的诗名相当。由于她是近代作家,我们无法腾出时间的距离来评估她在文学史上的最终地位,她诗中过于狂烈丶过于内塑的语调是否对后代读者也具有同样的冲击力,我们留待时间来裁定。
普拉丝在一些诗作里,如《事件》丶《格列佛》丶《采黑莓》丶《晨歌》,不断地探讨自我和某一感知对象(或内在或外在)的关系而从中获得启迪。譬如在《晨歌》,普拉丝用亲切的口吻描写获子的喜悦,继而探讨生命的起落。初生之儿正像一日之晨,是一座“新的雕像”,但是他的到来先是带给诗人喜悦,接着他们只是“石墙一般茫然地站立”,因为对照之下,她想到了生命的消失: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缓缓
消逝于风的摆布。
乌云洒下雨水而后消失,生命的消长也是如此,新旧交替着。全诗的时间由黑夜写到黎明,正象征大自然生命不断地更新。至此普拉丝对生命仍抱持乐观的态度。然而在另一些诗作里(晚期的作品尤然),她挖掘最深刻的内心世界,使作品成为苦痛的自白,如《榆树》丶《高热一O三度》丶《拉撒若夫人》等诗;因此,情绪经验实为普拉丝的一大主题,而父亲的死亡和德国血统又是左右此类经验的一大因素。《爹地》这首诗可以说是最著名的诗了,这首诗点出了她和父亲的关系,宣泄了埋藏心中的情绪(在其他作品里,她也曾直接或间接探讨这层关系,如《守蜂者的女儿》丶《巨神像》)。全诗以一名具有恋父情结之女孩的口吻来叙述,父亲被描写成了法西斯主义者:
我始终畏惧你,
你的德国空军,你的德国武士
你整齐的短髭,
和你印欧语族的眼睛,明澈的蓝。
装甲队员,装甲队员,啊你──
不是上帝,只是个卍字
如此黝黑就是天空也无法呼啸而过。
每一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主义者
长靴踩在脸上,野蛮
野蛮如你一般兽性的心。
却把自己写成遭受迫害的犹太人:
一个被送往达浩,奥胥维兹,巴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学着犹太的谈吐。
我想我有理由成为犹太人的。
两者的关系处于一强一弱,一压迫一抗拒的局面,这层意象一方面很适当地表达出爱/恨的矛盾关系,另一方面也影射了历史上纳粹的压迫。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使用儿歌的韵和节奏,以一个韵直押到底,用以强调诗中这女孩心理上的未成熟,以及她在此关系中所处的附庸地位。普拉丝很可能藉此暗示我们诗中的悲剧性:整首诗虽然是想借感情的记载来超越此一“可怖的小寓言”(套用艾佛瑞兹的话),然而这萦绕的噩梦并没有得以蜕除,诗中人物在心理上仍活在童年期,所受的创伤或许永远无法抹掉。父亲在她心中成了破碎败落的偶像,一座废墟: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而她仍日夜蹲在神像的背后,让自己的“岁月和阴影互相结合”,再也泛不起一丝对自然的喜悦,再也不去“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在码头空茫的石上”了。
普拉丝似乎在以诗神排遣情绪失败之后,找到另一种更有效,更直接的方法──自杀。她在二十岁就企图自杀。《拉撒若夫人》一诗就是借一名假想女子的死而复生(和圣经中的拉撒若一样)来叙述自杀的冲动和死亡的经验: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当中有一年
我要安排此事──
全诗为一种不祥丶巫术般阴郁神奇的气氛所笼罩:“像猫一样可死九次”,“我使它给人地狱一般的感受”,“从灰烬中/我披着红发升起/像呼吸空气般地吞噬男人”,不但表达出死亡的恐怖和迷人,也传达给读者以企图自杀作为关注自我的戏剧性。
死去
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
我尤其善于此道。
她把死亡提升到艺术的层次,这是一般人无法体会到的。他们以观看一幕闹剧或脱衣舞的心情(“嗑花生米”的观众!)前来观看,而诗中人则像推销专利品似地现身解说此种艺术;现实生活中为人们畏惧排斥的死亡,被普拉丝以一种嘲讽的轻松语调说出,主题和语调上的差距形成了某种张力。我们对普拉丝企图超越苦痛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客观感到赞佩。普拉丝还在诗中穿插了集中营里医生对死亡的观点和纳粹营的影射,来丰富全诗的涵义,增加诗的深广度。她把医生描写成珠宝商人,把自杀身亡的病人视为自己的财产,展示供人观赏以获利;甚至在尸体焚化之后,还翻搅炉中的灰烬想找寻值钱之物。这影射了集中营内对人性尊严的抹煞(在第二诗节里的“我的皮肤明亮如纳粹的灯罩”即暗指集中营内纳粹军官用人皮做成的灯罩)。这首诗以个人(一个三十岁女人)的死亡为经,以集中营之集体死亡为纬,交织成一首令人心悸又心动的诗。
在《高热一O三度》里,普拉丝似乎以一娼妓对“纯洁”和“爱”的幻灭来替这人世间的两大美德下注脚(这幻灭不正或多或少代表了普拉丝对爱的失望?)。她始终被那黄色丶阴郁丶低层的“爱的烟雾”所造成的“罪恶”裹卷着,发烧到华氏一O三度实际上是由内心不洁净之感所引发的,一直要等到她借着身体的高热来摆脱一切不纯洁的感觉,她才感受到升华的喜悦;其实这精神上的飞升极可能只是高热的晕眩所形成的错觉,而普拉丝运用了并置的手法,把这两种高热合而为一,造就成净化的意象。
除了用高热的意象描写内心世界,普拉丝也使用外在的意象来表达内在经验。父亲是养蜂专家,她的诗作多少受此影响而写出了若干首以蜜蜂为主题的诗,《蜂盒的到临》即是一例。一大群蜜蜂被关在蜂盒里嘈杂不休,黑暗不可见使她联想到“是一群非洲奴工”;无法理解的音节使她想到一群“罗马暴民”,而因此觉得自己正扮演着凯撒式的暴君角色。整首诗意象的转换循着感情发展的逻辑,很技巧地包容了恐惧丶怜悯丶愤怒和亲切之情。我们很容易从诗中找到“闭锁”或“受挫”的意象:“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小小的栅门,没有出口”,“它黑暗,黑暗……/渺小,畏缩等着外销”,“卑微,接二连三地被逮捕”,这些意象虽是直指蜜蜂而言,但是如果说这群蜜蜂的困境正是诗人心境(郁积丶受挫)的写照,也是十分恰当的。
一个对父亲存有矛盾情感,品尝过爱的幻灭以及人性尊严被抹煞的女子要如何才能获得补偿,如何才能结束这痛苦的历程呢?答案是令人心悸的“死亡”。这在《边缘》──精神崩溃或自杀之死亡边缘──一诗的开头就已指出:
这女子已臻于完美。
她死去的
身体带着成就的微笑,……
只有死亡,她才感觉到是歇脚的时候了。这首诗里病态但宁静的气氛正是普拉丝许多诗作的共通特点。
除了情绪经验之外,空洞无意义的人际关系也是她的主题之一。在《申请人》一诗里,她以婚姻介绍所为背景,让介绍所之主持人以推销员之口吻带动全诗的发展,来暗示现代社会精神价值之丧失。介绍所主持人正代表着社会的声音。第一句话:“首先,你是否符合我们的条件?”就点出了现代生活之危机──社会的力量要求每一个个体与社会规则认同,要求个体埋藏起个人特质,成为同一规格的“集体人”。很讽刺地,介绍人把婚姻的价值建筑在物质条件上,认为娶妻如购物,你需要的只是一只端茶杯的手,一件还算合身的衣服,一部会缝纫烹调的机器,或者一服疗伤的膏药,而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具有感情的个人;不是“她”,而是“它”。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一百年后的今天,现代社会似乎又大量制造出走前的娜拉(“活生生的玩偶”),易卜生地下有知,当会挥袖拭泪。
综观普拉丝之诗,形式严谨,探讨内在经验深刻,即使是痛苦的表白也不流于无病呻吟,这种美学的距离是值得国内诗坛效法的。她的意象往往循着情感的逻辑发展,这是她的诗作难懂之处,也正由于此点,读者在每次翻阅她的诗作时,都能获得新的挑战性的愉悦。